焕娘带着张姑姑走了进去。
这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二次见杨姨娘。
这回她正坐在窗口放着的七弦琴边,拨弄着琴弦。
焕娘颇有些通音律,杨姨娘这是在试音,弦音不成调,断续之间带着清冽。
她身形单薄柔弱,就像是春风中才抽的嫩嫩的柳条,细长柔美的脖颈垂下一个婉约的弧度,让人连她脸上的皱纹都要忽略。
无端端,焕娘就想起了已然离去的韦氏,从焕娘小时起,她也曾无数次抱着她带来的琵琶拨弄。
后来焕娘越长越大,琵琶弹得越来越好,韦氏使那把琵琶的时候也越来越少,直至完全不再拿起。
那把琵琶如今被焕娘妥善收藏起来,以慰思念。
杨姨娘一心正用在琴上,冷不防看见焕娘二人进来,吓得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惊道:“大姑娘这是怎么了?”
她一向心思缜密,只看一眼张姑姑手上的东西就有了预感。
“太后娘娘传了旨意过来,杨姨娘安安心心上路吧。”张姑姑笑道。
杨姨娘倒是比顾德言冷静得多,她听完这道催命符之后神色竟慢慢恢复了过来,一点也不意外。
“没想到她竟舍得你来。”杨姨娘看着焕娘的目光并没有充满怨毒,仿佛只是闲话家常。
张姑姑对焕娘使了个眼色,自己上前应对道:“杨姨娘说笑了,姑娘是太后娘娘的亲生女儿,什么叫舍得,什么叫不舍得?总是处处为她着想的。”
杨姨娘笑着点点头,悠悠道:“十六年了,她做皇贵妃的时候我却是不怕的,但是我一直知道,有朝一日她若是当上了太后,我难逃这一劫。”
焕娘了然,任氏在深宫中十几载,因着已嫁过人生过孩子,必定比别的妃嫔更艰难谨慎些,只怕旧事重提,便是不提也迟迟未被立为皇后。
那时的任氏即便再恨杨姨娘,也只能藏在心底。
这么多年过去了,任氏到底是没忘记她与杨姨娘的仇怨。
焕娘不知道任氏在崇恭伯府这一段短暂的时日里,到底与杨姨娘有着何种的嫌隙与积怨,可单就因杨姨娘而与顾德言和离一事而导致的之后种种无奈与牵扯,就足够任氏念念不忘那么多年了。
任氏不为了自己,也得为了自小失散的女儿出一口气。
“我有点话想与大姑娘说,姑姑可否给我这个机会?”杨姨娘道。
张姑姑不会放心焕娘与她单独相处,正要拒绝,却听焕娘道:“张姑姑出去吧,这点事我还应付得来。”
等张姑姑退下,杨姨娘才道:“别的如何我都不想了,只有一事求了姑娘,放过二姑娘罢。”
焕娘听了失声一笑,道:“杨姨娘想到哪里去了,妹妹好歹是崇恭伯的女儿,又在闺阁之中谨守本分,如何会去为难她?”
杨姨娘静静地盯着焕娘,焕娘也不怕,仍旧不动声色地回望过去,隔了一会儿,杨姨娘才又道:“你们瞒不了我。”
焕娘刚要说话,却听她又继续道:“我也有件事,再不说只怕没有机会说了。”
“大姑娘还记不记得那夜我来找你,与你说的那些话?”
焕娘不语。
杨姨娘道:“那才是一半。”
“杨姨娘好算计,只是用到穷途末路上未免捉襟见肘,太后的毒酒已赐下,加之过去种种,杨姨娘要投诚,十六年前就来不及了。”
杨姨娘点点头,慢慢道:“我知道。”
“姨娘说吧。”
“大姑娘机敏过人,自然也早已猜到了当初将姑娘送走的原因,说你身子不好那都是说给外头看的,不过是你父亲都厌弃了你。”
“其实得知你遇到歹人之后,你父亲虽派了人出去,却并没有让他们继续追查,那里没有你的尸体,显见你没有遇害,可是他却匆匆撤回了搜寻的人,并告诉伯府上下与大长公主,你怕是已经不幸。”
“我常常在想,听说他派出去的人到的时候地上的尸体都还没凉透,若真的四处追出去细细搜寻一番,找的回来也为可知。”
焕娘听到此处,除了略有几分心酸,其余竟也没有多大的不甘与愤慨,事情都已经在了,木已成舟,且她都死过一世了,说当初的事早已没了意义。
至于顾德言能干出这种事,她也一点都不惊讶,对于这个亲爹,她已是冷了心肠。
若他敢亲手杀了女儿,她还佩服他。
顾德言只会借刀杀人,维持着自己的道貌岸然。
“后来他倒常常后悔,提起你也哀声叹气,不过也没有其他法子了。”杨姨娘道,“整个伯府,只有三个人知道这事,连薛氏都是一定不知道的。”
即使杨姨娘不说是哪三个人,焕娘猜也猜得到,左不过是顾德言和刘氏,还要算上杨姨娘自己。
“杨姨娘不说出来,我倒也永远不会知道了。”焕娘淡淡道,“不过杨姨娘还是准备上路吧。”
“大姑娘,”杨姨娘罕见地露出了一丝恐惧,她哀声道,“大姑娘,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求你,我走之后护着萱儿一些,不求别的,只求让她安安稳稳出嫁,大姑娘,我求你。”
焕娘想起任氏的谋划,一时哑然,还果然是给杨姨娘猜到几分了,她怕是从任氏当上太后开始就知道自己要不好了,所做一切将自己也归于顾德言的对立面,不过是为了让女儿能够不被自己牵扯,焕娘能看在她说出顾德言的秘密的份上看顾顾灵萱几分。
第94章
望着杨姨娘绝望又殷切的眼神,焕娘又想起她被伯府赶走那天,杨姨娘特意叫了顾灵萱来给她送银钱。
杨姨娘确实是个很聪明的女人,雪中送炭在这个伯府怕是从没有过的事,她却让女儿做了。
这也是一份恩,她为着女儿攒下的。
“杨姨娘,我曾经也和你此刻一样无助过。”焕娘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那只装酒的酒壶。
“如果我不是顾灵薇,我甚至还会同情你。”
杨姨娘点了点头,脸色又苍白了几分:“不必,大姑娘不必,万般皆是命,是我自己不好。”
焕娘笑了:“怪不得父亲那么喜欢你。”
“我一点也不怨太后娘娘,我这样低贱的人,本就不该同她去争。十六年,我不是没有想到过今天的局面,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太后娘娘有显赫的娘家和身世,她过得不痛快了还可以说离开就离开,一纸和离书送来,断得干干净净。我又能怎么呢?我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看似一字未提焕娘,却句句往焕娘的心里戳。
焕娘不是顾灵薇已然十六年,在那十六年里,她岂非和杨姨娘没有什么两样?
物伤其类,杨姨娘比顾德言不知道聪明到哪里去。
焕娘失笑,一边将酒倒到酒杯,一边说:“杨姨娘有什么话就都说了吧,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太后娘娘是仁善的——这确是我的心里话,磋磨人到死的法子有那么多,太后娘娘只赐我一杯酒,很快就能了断。”
杨姨娘说着跪了下来,朝焕娘磕了两个头,不重,只额头轻点了地面,而后端端正正跪好,眼中也终于忍不住滚落了泪:“其余我都放得下,萱儿的兄弟有老太太和太太教养,好不好也看他们自己。萱儿是我头一个孩子,又是女孩儿,不能亲眼看着她嫁人,我放心不了。”
“父亲和祖母不会亏了她。”
将顾灵薇和顾灵萱对调一事,杨姨娘还来不及知情,她却仿佛自焕娘一进来就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到了此时将要到尽头,依旧还是为了女儿哀求:“嫁的人家不求大富大贵,便是嫁进去荆钗布裙也没有关系,萱儿她自小懂事,什么都能忍得。只求她不要再像我一样屈于人下,一辈子直不起腰。”
“这么多年她都是父亲唯一的女儿,怕是到了今日,父亲心里也只当她是女儿,万不会将她嫁给人家去做妾。”
“那就好,那就好”听了焕娘的话,杨姨娘怔怔地点了点头,又细声道,“只要给她一份嫁妆,让她嫁出去,往后什么都不碍你们,叫她过她自己的日子”
“她什么都不会多要,什么都不会多求,只要给她嫁妆把她打发了就好”杨姨娘又喃喃道。
“杨姨娘一走,父亲必定更心疼她的。”
“还有一事,我今日全都一并和大姑娘说了,大姑娘不要嫌我烦,你的养母韦氏,也是伯府做下的。”
韦氏之死焕娘早已猜到,这时听杨姨娘直截了当说出来,心还是不由得紧了紧。
“杨姨娘为着妹妹的一片心,我看了都感动,只是杨姨娘全都说出来,就不怕我和父亲他们去兴师问罪供出姨娘,以致妹妹在失了母亲之后又受了父亲厌弃?”
“我说不说,是我的事,大姑娘说不说,也是大姑娘自己的事,我一个将死之人,管不了那么多。大姑娘只要能想着萱儿几分,就比什么都强,你是她的嫡姐,如今你回来了,她无论如何都越不过你去。”
焕娘沉默,又听杨姨娘继续道:“伯府是个样子,大姑娘回来了这么些日子
也看到了,说句大姑娘不爱听的,我在崇恭伯府那么多年,再是清楚不过这个地方了。不管大姑娘信不信,我还是要说一句,光看大姑娘那时冒着危险也决然出府,就知道大姑娘是重情重义之人,和你的父亲、祖母不一样,若是那时大姑娘抛下裴六爷和儿子自己躲在伯府,我如今也不会来求大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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