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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匪 (苏眠说)


  穿过张开的五指,可以看见死去的那个孩子,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一根芦杆,鲜血染透了他身下的土地。
  那土地上约莫是用芦杆画了一张人脸,有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只能看出是个女孩,鲜血流淌过去,很快就将那张脸覆盖掉了。
  韩复生想,自己方才,真的是就这么简单地,杀掉了一个小孩吗?
  沈秋帘还在说话。
  “秦大当家,我知道你想报仇,但死人都已经是死人了,还是活着比较要紧。至于谢随嘛,他的事情你难道还要再管?如果不是谢随,你怎会痛失至亲,颠沛流离这么多年?”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知道你喜欢他,可若不是因为你喜欢他,你又怎会有这么多年的伤心绝望?”


第66章 心结(三)
  红崖山下, 各个路口,已全被延陵侯的兵马堵死。
  谢随将行动不便的蒯蓝桥安顿在城中, 只身寻路上山, 但饶是他找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 最后却还是撞上了谢陌。
  冬末春初的夜色如浇漓的酒,薄而无味, 只有长风刮过干枯如剑的树梢。几片黄叶落在了谢随脚边, 他抬起头, 见谢陌就站在自己十步开外,身边一字排开十数名武人,而他们的身后更是密密匝匝的脚步声,数不清还有多少人正跟来。
  今夜月光隐没, 本就狭窄的山间小径,树林中黑暗无光,不知其中还藏了多少埋伏。
  “上奉皇命, 捉拿钦犯谢随。”谢陌的声音冷酷如金铁。
  谢随叹了口气, 站定了,却还唤了他一声, “云子。”
  谢陌没有回答。
  谢随并不拔刀, 却只是振了振长袖,以示并无敌意:“云子,我还是想问你一句话。”
  谢陌冷声道:“说。”
  谢随的话音温和得好像害怕惊动了什么, 但眼神却刹那淬出冷厉的光——“娘亲她, 究竟是怎么死的?”
  ***
  谢陌盯着他, 好像要将他盯穿。
  十五年了,他真的很想看看自己的大哥有什么改变,可是他却又看不清楚了。
  夜色极寒,空中似乎飘飞下几片雪花,又似乎只是谢陌的错觉。
  “怎么死的……”他慢慢地重复,突然又大笑,“你以为娘亲是我杀死的,是不是?”
  谢随沉默,但这沉默显然意味着肯定。
  “不错,我是给娘亲喂了药!”谢陌大声道,“每一日每一夜,她都活在当初欺骗了你的痛苦中,活在对不能回家的儿子的思念中,她那么难过,难过到连觉都睡不好……我就给她喂安眠的药,每一夜,让她能睡个好觉!”他的笑声在寒夜之中听去,宛如夜枭悲鸣,尖利而惨烈,“但她每每醒来的时候,却还是会问,季子回来了吗?大哥,你说呢,季子回来了吗?!”
  谢随轻轻垂下了眼帘。
  没有人能看见他露出了怎样的眼神,谢陌也不能。
  无家的游子,终究不曾归来。
  游子本就无家,又能归向何处?
  谢随的手放在了刀柄上。
  谢陌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的手,咽了一口唾沫。他想起姐姐说过的:“他身上带着剔骨针,就与废人无异,你带着十数个江湖好手,还有禁军助阵,根本不必怕他。”
  怕他?
  不,不不,自己怎么可能怕他呢?
  “云子。”谢随却并没有立刻拔刀,而只是看着他,叹口气,“你还记不记得,很多年前,我曾经带着你偷偷玩刀的事?”
  谢陌怔了一怔,随即冷笑,“怎么不记得?娘亲将我们罚得好重,抄了三天的书。”
  “你喜欢刀的吧?那个时候。”谢随淡淡地道。
  “是啊,我喜欢刀,可我既不是少林方丈的嫡传弟子,也不是延陵侯府的长子长孙,我就连摸一把刀也没有资格。”
  谢陌这话说得很突兀,语气也越来越急,好像竭力要证明什么,反倒令谢随惊诧地抬起了头:“你说什么?”
  “我说,我没有资格!”
  三军阵前,谢陌仿佛自暴自弃一般地大吼出声。
  “你在少林寺练武的时候也好,你跟着爹娘进宫的时候也好,你在爹的书房里和他一同参议朝政的时候也好——我都只能读书!别人说得倒好听,”他冷笑一声,“说延陵侯府一对芝兰玉树,一个做大官,一个做通儒,可是我不想做通儒!”
  谢随的身子晃了一晃,“你竟是这样想的?”
  谢陌咬住了牙,好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已失态,但他的眼神已经仓皇地破碎掉了。
  “大哥,我是第三个孩子,如果你不走,我始终会觉得自己是无用的。”他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仿佛裹挟进了冰寒的雪片,在夜风中沉默地低徊,“还有,也许你不相信,我……我喜欢……我喜欢过,秋帘。”
  但那已经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情了。
  久到他如今说出口,都想笑话自己。
  “大哥,你年少成名,纵横朝野,一切的一切,对你来说,都得来得太轻易了。”谢陌认真地道,“可我不是这样的。我如今拥有的一切,无论是地位、财富还是秋帘,全都是我不择手段、不计代价去抢来的。大哥,你可以很潇洒地抛下这一切,是因为你从没有为它们付出过;你知道如今的我要丢掉这一切,有多难吗?”
  谢随静静地听完了。听完之后,他直接地问道:
  “所以你杀了娘亲?”
  他的眼神没有丝毫的动摇,话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却正因为太平静了,反而有了几分冷酷的味道。
  这样的大哥,让谢陌忽然觉得陌生。
  ——本来,十五年未曾相见的兄弟,早就应该已成为了陌生人。但不知为何,谢陌总还是把自己的大哥看做一个可圆可扁、无欲无求的人物,他总还是认为无论自己做得多么过分,大哥都根本不会生气。
  “你要问我的罪吗,大哥?”谢陌动了动嘴唇,“谁给了你问罪的资格?”
  “云子,”谢随苦笑了一下,“这么多年,你怎么就没有学会把账算清楚?”
  “上有天命,下有王法,谁给了你问罪的资格?”谢陌却只是重复,旋而冷笑,“你只不过是个连家都没有的人——”他大声道,“连家都没有的人,却要管别人家里的事情吗?!”
  “谁说我没有家?”谢随平和地抬起眼,夜色深沉,在他眸底掠过一道温柔的暗影,“我知道你想拖延时间,但我如今已没什么话好与你说了。我要救我的妻子。”
  他只往前动了一步。
  只一步,谢陌身边身后的所有人都立刻戒备起来。
  “你——”谢陌还没来得及说话,谢随身影已动!
  半天林叶萧萧,谢随溜肩错开来袭的数把兵刃,身子压低往谢陌的底盘一扫!
  谢陌急得直往后跳,而谢随的长刀竟只是虚招,他左掌平出,一掌将谢陌击飞了出去!
  谢陌的身子飞上了天,又重重地掉落下来,甚至在兵士们中间砸出了一个坑。
  他的身子像一尾离水的鱼一样弹动了几下,鲜血从口中喷出污花了脸,双眼却仍死死地、不甘地盯着谢随。
  谢随提着染血的长刀,一步一步走上前。
  而那二千五百人的禁军和十数个江湖好手,竟然只是给他让开了道路。
  谢随终于走到了谢陌面前,低头看着他。
  “你、你凭什么……”谢陌一边说话,口中一边不断地渗出血沫来,“我这么辛苦……我这么辛苦……只是想……”
  他只是想——做什么呢?
  一刹那间,他竟尔犹豫地停住。
  也许他只是想摆脱哥哥高大的阴影。
  也许他只是想得到哥哥拥有的东西。
  也许他只是因为一个错误的闪念,便再也不能回头……
  因为他太过于害怕死亡,和那与死亡极相似的孤独。
  就像此刻一样。
  “你知道为什么你不能用刀吗?”谢随稍稍低下了头,凝注着他,“你两岁的那一年,发了一场极严重的热病,服了药也始终不醒,那时候娘亲一连六七日没有合眼地在佛前为你求恳,终于求到你退了热醒来——那时候她便同爹说了,不能让你习武,刀剑的煞气会碍了你的福分。她还特意来告诫我,要勤奋修习,将来保护好你——”谢随顿住,笑了一笑,“所以我后来偷偷拉着你去玩刀,才会被她罚得那么重,因为我让她失望了。”
  谢陌的手指抠进了尘土,土块中夹杂的冰雪让他浑身发冷。夜幕如铁,他展目望去,天地如此辽阔,山川如此静默,他感受不到丝毫的温度,便连大哥的身影也渐渐地认不清晰了。
  谢随以长刀拄地,慢慢地低下了身子,望着他:“你真的认为娘亲这十多年来,孤守佛堂,只是为了我一个人在求祷吗?”
  谢陌的身躯无助地动着,挣扎着,喉咙里发出撕扯的嘎嘎声,却到底是什么都说不出口了。他只是睁大了一双眼睛,不甘的、不忿的眼神,底里翻搅着无穷的恐惧,直到死亡终究将他的恐惧也彻底吞噬掉。
  谢随抬起手,为谢陌轻轻合上了双眼。
  在这短暂的一瞬之间,谢随似乎也想到了很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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