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神色是如此认真,甚至让韩复生都不由得愣住。
毕竟他已经习惯了出尔反尔,习惯了背信弃义,他那个短命的师父,除了教给他一身无大用处的武功之外,也就是不断地教导他这些东西罢了。
沈秋帘的认真,甚至让他感到了惶恐。
他低下头,轻声嗫嚅:“是……”
沈秋帘笑了笑。
她知道他一定会听她的话的。
在残酷的黑暗中挣扎太久的人,对一丁点的仁慈都会感激得恨不得以死相报。
她颇是满意地抬起头,望向远方。此时此刻,两人已经来到了那一面大湖边。
湖上的冰已近消融,微微摇漾的湖水之下是一片望不到底的深黑。湖的对面,便是那座古墓,古墓的石门前正低头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
他拿着一根芦杆,在地上写写画画着什么,并没有注意到周遭。
“看见那个孩子了吗?”沈秋帘指着那男孩,对韩复生笑道,“我要你先杀了他。”
第65章 心结(二)
初时估计的三日, 却原来远远不够。
老当家留下的经卷上的记载, 秦念根本就看不懂。
“念念念兮入恶易,念念念兮入善难。念经念佛能一般, 爱河竭处生波澜。”
——这是什么, 佛经吗?秦念焦虑地往后翻找,却全都是类似的偈语。她竭力回想老当家在世时曾传与她的那一两种练功心法, 却发现那并不能与其他功夫串联起来,也并不能与眼前这本书的内容串联起来。
她过去只靠老当家口传的心法修炼, 从未将这本经卷拿出来过……但老当家如此珍而宝之、秘而藏之的经卷,总不能真的只是一部佛经吧?!
只靠这一部佛经,她如何能对付三千禁军,如何能杀了谢陌和那狗皇帝,如何能为老当家报仇?!
便如此焦虑着, 直到第七日, 秦念也仍然没能走出这座古墓。
每一日的中午和晚上,林小船会从外面带回来一些吃食, 有时是野兔山鸡, 有时只有蘑菇草根。秦念并不挑食, 她担心小船儿在外危险,便让他在墓里歇息,但小船儿却不愿意。
他总是走到墓外去, 好像是在等人, 又好像只是不愿意和秦念待在一起。
而第七日的晚饭时间, 林小船没有回来。
***
“小船儿?”
秦念一手按着刀柄, 慢慢地走出了古墓。在黑暗中独处七日之后,墓道外微弱的暮光也令她略微不适地眯起了眼睛。
莽莽林杪犹挂着冰雪,湖山清冷,断崖兀立。待那日光的重晕渐渐在眼中合一,她扶着墓道口的石壁,看见门口萧萧瑟瑟地,立了一个灰衣的男人。
“念念。”他轻声地唤她,“回家去吧。”
她迷茫地揉了揉眼睛,那男人的身影却更模糊了,好像一把即将散逸在黄昏之后的烟尘。
不,我还不能回家……她咬着牙回答,却根本没有发出声音。我还要报仇,我还要杀了谢陌报仇!
“大当家!”一声孩童的尖叫蓦然响起,秦念眼前的幻象骤然消失,她警觉地往墓道中连退,便看见一道鲜血飞溅上天!
“小船儿?!”她惊呼,而小船儿的身躯已经软软地倒了下去,离她大约只五步远。
他倒在地上的尘土中,一手伸向了秦念,却再也够不着了。他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瞪着她,口中喃喃着什么,她用力去听,好像是“姐姐”,又好像是“大当家”。
秦念的指甲抠进了刀柄上的纹路里,几乎要断掉了。
剧痛令她清醒。
她抬起眼,看见小船儿的身后,站着一个满面风霜的青年,青年的手中有一把长剑,小船儿的鲜血正沿着那剑上的血槽成股地垂落下来。
“韩复生——”秦念几乎要将牙根都咬出血来,拔刀便迎击上去,空中却突然唰唰唰数声连响,无数劲疾的羽箭破空射来!
只是方才情绪激动疏于防备,秦念肩头已中一箭!
她心神一凛,皱紧眉头挥刀格挡,但那埋伏湖边的弓箭手们却不知有多少,羽箭密密麻麻如飞蝗袭来,黑亮的箭镞迎着将逝的落晖,似乎是立意要将她击杀当地!
秦念弯刀太短,不足以挡住箭雨,刹那之间,腰部和左腿又已连中两箭。比这更危险的,是她察觉到体内真气正仓促而飞速地逆流……
秦念只能再不断后退,直到再次回到了墓道口,但闻“笃笃笃”之声,无数羽箭正正扎在了她脚下的地面上,仿佛一道篱笆将她圈死在这座墓中!
就在这时,沈秋帘出声了。
她的声音仍是那么宁静、那么温和,却好像穿透了箭雨直抵秦念心中:“秦大当家,你还记得,你爷爷当年是怎么死的吗?”
***
秦念一怔。
鲜血,犹在暗处缓慢地滴落。
秦念低头看了看,那血的颜色与记忆中那红头绳的颜色,仿佛也没什么两样。
秦念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
她是秦老叫化在一个三月里的洛阳城门口捡到的弃婴,那时候连五官都没长全,像是刚出生就被扔在了路边的。秦老叫化捡了她回去,拿自己每日起早贪黑辛辛苦苦讨来的残羹剩饭嚼碎了喂给她,就这样,竟然真的将她养活了。
秦老叫化只记得那是个三月,却记不住准确的日子。所以每到三月时,他都会拿出自己积攒了一年的积蓄,到集市上去换一些小玩意儿,每到哪一日兴起了,便当做生辰的礼物送给秦念。在这些礼物之中,秦念最喜欢的就是那一根红头绳。
那是秦老叫化买来丝线,自己亲手撮成的头绳。老叫化眼睛瞎了,即使在日头最亮的时刻坐在门槛上,眼前也只能看见一片薄弱的白影。但如果将那三五条细丝线捧在手中,仔细去瞧,却竟然好像还能勉强瞧见一点微渺的红光。
他就凭着那一点微渺的红光,将那丝线揉搓了三天,才撮出那短短一段的头绳,送给秦念。
时日过了太久,她甚至已忘记了爷爷的模样,也许就和这世上每一个年老的瞎子一样,沟壑纵横的脸,窅陷无光的眼,吃饭的时候总是会不慎从嘴角漏出些饭粒,走路的时候习惯性地抬起双手摸索四周……但她却总是记得爷爷死去时的模样。
肮脏血污,遍体鳞伤。
那一夜,她躲在暗处,看着爷爷摇摇欲坠地挥着一根木棒抵挡那些人。木棒只一下就被对方的利剑切断,但爷爷却还是不停地与他们搏斗着,即使自己老得连身子都难以挪动,即使自己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虽然爷爷根本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但是秦念知道,他是为了躲在暗处的小小的她,才会这样与恶徒拼命的。
她就是知道。
而现在,沈秋帘问她:“秦大当家,你还记得,你爷爷当年是怎么死的吗?”
她记得的。
她虽然从未刻意去回顾过,但却始终记得那么清晰。她用了十多年的时光,才让自己慢慢地将那回忆的刺人棱角渐渐地磨平。但最后却还是被挖出来了——
也许只是因为她心中太过清楚地明白,爷爷是因为谢随而死的。
如果不是她擅自从洛水边救了谢随回来,春雨镖的人也就不会追杀到破栅栏的家中,如果不是谢随那一晚擅自离开,爷爷也就不会独自迎接那些人的屠刀而死去……
“秦大当家,我一直不明白,”沈秋帘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为什么能死心塌地地跟着谢随这么多年?杀你爷爷的人虽然是春雨镖门下,但谢随恐怕也能算上帮凶吧?”
肩头血流不止,秦念捂住了,指缝间却又渗出血来。她努力不让自己被沈秋帘的话锋所左右,“你是想将我困死在这座古墓里吗?”
“对呀。”沈秋帘却理所当然地道,“这难道不是最省力的法子?”
秦念冷冷地道:“你就不怕夜长梦多,事久生变?”
“能生什么变数?”沈秋帘笑道,“难道你以为,谢随还能赶得上来救你?没用的,今日我方听闻,他确实已到了长江边了,但是没用的——侯爷还带着两千五百人的禁军在山下迎接他呢。”
“什么——”秦念一听果然急了,“两千五百——”
“不瞒你说,”沈秋帘柔柔地道,“我们杀光红崖寨、起云淑妃的棺材,是陛下与她、谢家与她,都有私怨。但是我们同你,却没有什么仇恨的。你尽可以在这古墓里待着,直到我们将外边的事情处理干净,自己走了,你就可以出来,便天地逍遥去——你说这样,不好吗?”
暮色如晦,晚风飒飒,将沈秋帘的话音也吹得寒冷彻骨。但她的语气却偏偏那么温柔,温柔得好像一切痛苦都与秦念感同身受。
墓道口的韩复生听见这话,却突然如惊弓之鸟一般抬起了头看向沈秋帘,灰白如土的神情就如片刻前听见她对自己的许诺时一样,根本不能置信——
假话,全是假话。
明明全是假话,可是这个女人,却可以说得像真的一样,那么诚恳,那么温柔,甚至好像是在为秦念设身处地地着想……
韩复生低下头,看着自己满是血污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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