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绵绵举起酒杯,春风满面地道:“远道相逢,便是有缘,绵绵先敬三位一杯酒。”
说完,她自饮了,向三人亮了亮杯底。
萧予之默不作声地喝干了自己的一杯。
谢随正要伸手去拿酒杯,被秦念拿筷子敲了一下手腕。秦念冷冷地道:“谢随有伤,这杯酒我代了。”
她揭下风帽,抬手饮下了自己和谢随面前的两杯酒。
柳绵绵的目光在这两人脸上流转不定。
俄而她又笑了:“这两杯酒,你喝得很值,知不知道?”
秦念道:“什么意思?”
柳绵绵的酒杯指了指秦念,“你,”又指了指谢随,“加上你,你们两个人,合起来,便是白银一千两。这一回延陵侯可不会再赖账了,他请来了圣旨,只要能抓到你们两个人,宫里拨钱赏一千两。”柳绵绵笑眯眯地,“而你用两杯酒便抵掉了,不是很值吗?”
秦念咬住了唇,谢随在桌子底下握了握她的手,温和地笑道:“那真是多谢柳庄主了。”
对面这样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柳绵绵的法眼,何况他也并没有分毫要逃的意思。柳绵绵微微抬了抬秀长的眉,半晌,才道:“你们还应该敬我一杯酒。”
“哦?”谢随的话音愉快地上扬,好像明知故问一般。
柳绵绵道:“自家有了喜事,难道不应该敬朋友一杯酒?”
第54章 人间病酒(二)
秦念一听,玉白的脸刹地红透, 倒叫柳绵绵瞧得有趣。谢随偏还八风不动, “喜事或有, 但朋友在何处?”
柳绵绵的神色黯了黯, 还未开口,萧予之却说话了:“她没有害你们。”
她吃了一惊——这个祖宗,明明平常问他十句话,他都不会回答上一句的。但望向他, 他的神色却还是很平静, 乃至于冷酷:“她如果害了你们,就不用逃回大漠。
“因为她还把你们当朋友, 所以她没有害你们。”
他说得很简单,但每一句都层层推进,直中要害。
谢随望向柳绵绵,后者的面色并不好看。
他于是倒了一杯茶,对柳绵绵举了举杯, 一饮而尽。
这一杯茶下肚, 便是捐弃前嫌的意思了。
柳绵绵嘴唇微微翕动,“也不必……我没有杀秦念, 确是因为你在她身边。但即使如此,我也没做什么好事。”
“你去见过圣上了?”谢随却问。
柳绵绵点了点头, 看他一眼, 又道:“我还见到了你姐姐。”
谢随一怔, 旋即一笑, “她还好吗?”
柳绵绵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地道:“不好。”她想了想,又道,“我曾经听过一个,关于你姐姐的情报。”
谢随一边给秦念挟菜,一边淡淡地道:“什么情报?”
他看起来好像并不在乎。柳绵绵也只好一边吃饭一边道:“你知道圣上在位这么多年,为什么却始终无子吗?”
谢随笑笑:“你是想说,因为我的贵妃姐姐戕害后宫诸姬,导致今上无嗣?”
“圣上有好几位公主,却没有一个皇子。但还不止如此,”柳绵绵将声音压低了,“我听闻,圣上……从来没有临幸过谢贵妃。”
谢随的手抖了一抖。
秦念却皱了皱眉,转头道:“大哥哥,临幸是什么意思?”
柳绵绵猛地咳了出来。
枉费刚才一团神秘难测的气氛,现在全被搅乱了。柳绵绵咳完之后,便大笑不止,拍手嘲讽道:“谢季子啊谢季子,谢季子你这是什么家教……”
谢随面不改色地道:“什么家教会教这些?”随即又无可奈何地看了秦念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秦念突然就福至心灵地明白了临幸是什么意思,“噌”地一下站起来,“我先回房去了!”
“念念,”谢随却叫住了她,他的眼里终于也透出了笑意,“没关系的,往后我多教教你。”
柳绵绵道:“我看你教了人家十几年了,好像也没有什么起色……”
一根筷子径自飞了过来,柳绵绵侧身一避,那筷子便扎进了她身后的木柱上。柳绵绵拍拍胸脯,“乖乖,你真是越来越……”
“念念脸皮薄。”谢随的微笑无懈可击。
说着,他也站起身,跟秦念到角落去说了几句话。柳绵绵只隐约听见秦念好几遍同他强调“不要喝酒”,而谢随全都温柔地笑应了。最后谢随揉了揉秦念的头,秦念便转身,上楼去了。
“她去歇息了。”谢随走了回来,不知为何,柳绵绵觉得他看起来好像容光焕发。
她想了想,恍然大悟:“你是不是怕我灌她的酒?”
***
一番折腾之后,终于还是言归正传。
“这一阵延陵侯风头很盛,似乎就是因为谢贵妃在宫里过得不好。”柳绵绵对谢随道,“他急着要在圣上面前立功争宠,所以才去对付绝命楼、又来对付你。不过当然了,他对付你,也是因为他本来就讨厌你。”
谢随没有接话。
柳绵绵眯了眼睛:“你应该知道很多人都讨厌你的吧?我想安可期活着的时候,肯定也是一样。”
谢随执着酒杯,抿着唇,目光低垂。明明身在三个人的酒局中,却寂寞得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一个人活成怎么样,难道可以赖在别人身上吗?”始终没有说话的萧予之却突然开口了。
柳绵绵虽然惊讶于他今日的“健谈”,但到底叹口气接话道:“谢季子这种人只要活在世上,就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很不堪。所以与其讨厌自己,不如讨厌他,你说对不对?”
谢随寡淡地笑了笑,“你说得对。”举起茶杯,“当浮一大白。”
***
寒夜微星,酒过三巡。
柳绵绵已经开始意识不清地划拳,而萧予之却面色如常。他从不主动敬酒,但陪酒的时候也绝不含糊。
谢随只喝茶,所以很清醒。他盯着萧予之看了很久,“阁下尊姓大名,还未见告。”
“不足挂齿。”萧予之冷淡地道。
“阁下既然是柳庄主的朋友,那便也是我的朋友了。”谢随笑了笑,“我过去与摩诃殿的十殿阎王也算老相识了,却从未见过阁下。”
萧予之没有说话。
他不说废话。
谢随又道:“我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阁下。”
萧予之抬起眼。
“极乐岛,阁下去过几次?”
萧予之抿住唇,却是先看了柳绵绵一眼。柳绵绵正趴在桌子上,几乎快要睡着了。
谢随捕捉到萧予之这一瞬间的紧张,蓦地笑了,“你放心,我不会用旁人来要挟你。这不过是朋友的请求罢了。”
萧予之终于道:“一次。”
“一次?”谢随那深色的瞳仁缩了缩,“不是两次?”
萧予之皱眉,“为何是两次?”
“一次……”醉中的柳绵绵却突然发话,“我知道,就是那一次……你杀了钟无相、安可期、还有……还有一个绝命楼的小丫头。”
绝命楼的小丫头——那便是林小鬟了。
谢随的目光,仔仔细细、一寸不落地打量过萧予之的表情。
萧予之没有表情。
他说只有一次,很可能是真的。
那么极乐岛上,那以同样手法杀死了武功全废的阎九重、单如飞等十余人的,又是谁?
还是说,摩诃殿还有其他杀手,受雇于皇帝,要陷害念念、乃至置念念于死地?
***
这一回,三人并没有喝到很晚。
一场酒局之中若有一个人喝茶,那就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尽兴的。何况那个喝茶的人,还是过去喝酒喝得最多的人。
到最后,谢随还眼神清明,对两人拱了拱手,道:“我该去看看念念了。”便转身而去。
“啧!”柳绵绵忍不住道,“念念、念念……活了这么多年,就是一个念念!”
萧予之看着她道:“你醉了。”
柳绵绵转过头,盯了他半晌,吃吃发笑:“你今年多大了啊,姓萧的?”
萧予之皱了皱眉,没有回答。
“跟我就没什么话好说了是不是?”柳绵绵伸出两根手指头,“我猜你,二十岁,最多二十五。”
萧予之抿紧了嘴。
“老娘我跟谢季子安仲连他们喝酒猜拳的时候,你恐怕还没出过摩诃殿呢!”柳绵绵抬高了声音,扶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来,俯视萧予之,清晰地看见萧予之那双深潭一样的眼底仿佛裂开了些许的罅隙。
摩诃殿的杀手,全都是十殿阎王从外面或偷、或抢、或捡,带回来的孤儿,从小教授杀人之术,不练成不得出殿门一步。
这是江湖人都知道的事情。
原来连这种话也可以刺到他,看来这个男人的心防还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森严嘛。
柳绵绵无声地笑了一笑,转身往楼上走去,醉醺醺的身子却又被一双坚定的臂膀扶住了。
“你喝醉了。”萧予之重复。
***
萧予之将柳绵绵送回她的房间,而后出门,看了一眼这酒肆的二楼。
这间酒肆简陋,平素也少有客人住店的,是以房间不多。稍大点的只有楼道尽头的那一间,想必就是谢随、秦念所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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