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那经书密密麻麻的梵文中间,却还夹杂着汉文的批注,好像还是有人用过的。他只随便一翻,便看见两行娟秀小字——
“念念念兮入恶易,念念念兮入善难。念经念佛能一般,爱河竭处生波澜。”
谢随将长刀挑起那经书,经书在空中打了个旋,书页哗哗飞响,落地的一瞬间,谢随也跟着无声落地。
那经书恰翻到了第一页。
第一页上,盖了一方大章。
谢随往前走了一步,看见那印章上的篆字,写的是——
“九霞轩印”。
***
谢随的目光下落,菩萨的宝相前没有蒲团,但香案上却仍供着孤伶伶几粒瓜果,约莫已放了十数日,早被大风吹干了。
谢随的神色微微一黯。
人间苦难百种,菩萨都渡得么?
秦念终于醒了过来。
她揉了揉眼睛,只觉地面冰凉,不由得撑着身子坐起来,便看见谢随正翻着一卷破破烂烂的经书。
见她醒来,谢随便合上了书,笑道:“睡得可好?”
秦念不言,只凑头过去看,金刚般若经,令她无趣地撇了撇嘴。
谢随笑起来,起身纵跃,将经书放回了那文殊菩萨的掌心原处,又轻飘飘地落回来。秦念也跟着抬起头,微微迷惘地望着那菩萨慈悲的脸容。
谢随摸摸她的脑袋,自去打来一桶水,开始清扫香案上的积灰。
他回头对她一笑,“很快便好。”
她又歪着头看他。
谢随做任何事都很认真,扫完了香案,又开始擦拭菩萨的金身,最后,他在香案上燃起了旃檀,袅袅的香雾盘旋上升,令那风霜剥蚀的菩萨的脸容上也终于现出了庄严的色彩。
“念念,过来。”他柔声唤她,仿佛在哄她一样。
秦念还兀自迷茫着,就这样呆呆地朝他走了过去。
他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在佛前跪了下来。
“文殊菩萨,是主大智慧的。”谢随笑道,“我想有什么事,拜他总没有错。”
秦念愣愣地道:“你有什么事要拜他?”
谢随却只是笑着将她的手握得更紧,贴向地面,而后俯伏下去。
秦念也有样学样,跟着他俯伏下去。
“我佛慈悲。”谢随疏朗的声音仿佛透过寒凉的地面直震她心扉,“弟子谢随、秦念,誓为夫妇,自今而往,三界八苦,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第57章 佛前(二)
秦念浑身一震, 很久也没有直起身。
就好像是骤然感受到了那菩萨目光的威压,地底的寒气窜入五指, 却因被谢随攥得紧了, 指尖猝然又温暖到发热。
她稍稍侧头, 却见谢随抬头, 又叩拜,姿态端然,如是者三。
在这一瞬,她才忽然发现谢随身上确然是有某种王侯贵介的气度的,虽然平时他刻意地掩藏, 但究竟这一瞬, 还是从他那眉梢眼底, 流露出坦荡荡而无惧无畏的神色。
看见他这样的神色, 秦念好像也什么都不害怕了。
前世的罪孽也好, 来生的报应也好,全都不害怕了。
她也再度跪拜下去, 唇间轻轻地呢喃着:
“生生世世, 不离不弃。”
***
天已大寒。
虽然尚不至于落雪, 但迎着森冷的江风走在空旷的墓地边缘, 确然令人冷到身心发抖。
延陵城外并没有山,延陵侯府世世代代的墓园就在长江边。
谢老夫人五年前的墓圹被重新打开,旧的灵柩被起出, 新的灵柩被缓慢地放置了下去。
那一根黄金雕饰的凤头杖, 仍然安厝在棺材的上方。
这一回落葬, 远没有五年前那么风光。谢陌只找了两个掘墓的伙夫,十个唱经的和尚,再带上了沈秋帘,而他身后的树林里,还藏了三个江湖上请来的保镖。
那三个保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离开他身边。
他确实是个怕死的人。
***
谢陌很小的时候,曾经和初登侯位的哥哥一起去宫中吊唁一位新丧的贵人。
那据说是个很得圣上宠爱的女人,从圣上龙潜时起便一直相伴左右了,但因没什么家人背景,圣上即位之后只得屈居谢贵妃之下,封了个淑妃。
饶是如此,那位淑妃从龙数年,却是春从春游夜专夜,只要有她在,皇帝根本就不会踏足其他女人的寝殿。就为了这事,姐姐好几次回家时,都会对着娘亲默默地抹泪。
谢陌当时并不懂这些。
他只是看到了那位淑妃的棺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上,四周素白的灵幡飘飞,天子賵赠的礼品和百官相送的慰礼明明都堆满了偏殿,但却没有一个人来看她一眼。
她是在一场宫庙的大火中身亡的,谢陌想象了一下,觉得很害怕。他猜测也许其他人同样是因为害怕,所以不敢来。
他问哥哥:“人死了,是什么感觉?会痛吗?”
那个时候,谢陌曾经问哥哥:“人死了,是什么感觉?会痛吗?”
哥哥轻声道:“我虽不知到底有没有感觉,但大抵是不会痛的。”
谢陌想了想,又道:“我不想死。”
满殿鬼影幢幢,只靠一副木棺材装着自己这一辈子的躯壳,身边连一个为自己哭泣的人都没有——
“死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那十岁的哥哥却说道,“但活着的时候,总可以活得更快活些。”
要过了很多年,谢陌长大了,才听说当年那个女人姓云,名罗衣,曾是武林中的第一美人,武功既高,朋友亦多,但却甘愿被当年的穆王金屋藏娇,并在穆王登基之后,安安分分地做后宫三千之中的一个淑妃。
他也听说当年那个女人并没有真死,而是逃出宫去了,但在十多年后,她却到底还是死了。
他姐姐说:“这世上也许每个人都生来就有一副翅膀,她的翅膀格外地漂亮些、厉害些,但却被她自己剪掉了。这不能怪我,也不能怪圣上,只能怪她自己。”
香雾经声之中,纸钱铺撒满地,那灵柩上洒开一锹又一锹的泥土。
谢陌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母亲落葬之时,想起这些遥远的、毫不相干的事情。
母亲对他和谢随弟兄两人有着不同的期望。对谢随,她望他出将入相、加官进爵、做朝廷上的大官、做江湖上的大英雄——曾经的谢随,或许也确实快要做到了——但是对谢陌,母亲却好像并没有什么要求。
他甚至连摸一摸大哥的刀都不被允许。什么江湖、什么武功,对幼年的他来说都是极遥远的事情,甚至不如四书五经里的圣人言来得真切。
所以当时便有风言,说谢家二子,一个做大官,一个做通儒,真是芝兰玉树,满室交辉。
可是谢陌心中却知道,重要的只是大哥而已,如果本就没有他,大哥也不需要谁来陪衬。
“侯爷。”沈秋帘在他身边轻声地唤,“就要填平了。”
谢陌猝然回神,便见那坟头已隆起,掘墓的伙夫正拿着铁锹等他发话。
他走过去,接过那铁锹,往那坟头撒下最后一抔土。
沈秋帘凝望着他的神情,“侯爷在担心吗?”
“担心?”谢陌一笑,“我担心什么?娘已死了,我已将谢随逼入绝境,从今往后,他声名狼藉,只能带着那个秦念流徙逃亡……”
“但圣上要的却不是谢随,而是秦念。”沈秋帘几乎是温柔地打断了他的话,“拿不到秦念,圣上总可以怪罪下来,到时候我们家——”
“我们家?”谢陌冷冷地道,“你说的我们家,是说我,说你,还是说我的贵妃姐姐?”
沈秋帘一怔。
谢陌眼底是嶙峋毕露的孤独,但却被他用更冷酷的光芒遮掩掉,“待我死了,你会站在我的坟前,给我撒下最后一抔土吗?”
沈秋帘静了很久。
谢陌发出了一声干枯的冷笑。他转过头去,看着伙夫们擦拭那五年前早已立好的墓碑,有乌鸦在不远处的树枝上盘桓叫唤,一声声粗嘎而凄凉。
“我五岁的一日,曾经与大哥玩捉迷藏。因为他初学了听音辨息的功夫,我总是很难赢他,所以那一日,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极偏僻的假山洞,心满意足地躲了起来。”
沈秋帘望着他。冷酷的风日之下,只见华服拢着他苍白的侧脸。
“我知道那个山洞。”她说。
“你知道?”谢陌微微一顿。
沈秋帘笑了笑,却没有接话。
她知道,因为她嫁到延陵侯府这么多年了,无事可做,便在那偌大的宅邸中绕圈子。没有人比她更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因为没有人会比她更清闲、更寂寞了。
谢陌却没有看她,也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眼底的寂寞。
“我满心想赢了大哥,所以绝不肯出来;可谁知道,我就在那假山洞里过了一夜——没有任何人来找我。
“后来我才听说,大哥临时被爹叫去了书房商议政事。
“第二天清晨,我一个人默默地从假山里走出来,还有仆人对我点头哈腰地道‘小少爷早上好’——”
谢陌咧嘴笑了: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我消失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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