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先生?”一个声音却忽然将他扎在了原地。
那月门背后绕出来一个妇人,疏疏淡淡的眉眼,清清秀秀的衫裙,虽然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但她看起来却仍然很美丽,乌发如云,眼眸如星,正忧心地攒着眉头看向那台阶前的孩子:“你们两个,偷偷去玩刀,知不知道有多危险?吃罚是应该的!”
那大孩子忽然忍不住开口:“我已经会用刀了,信航师父教过我了!我带小陌去玩,我自然会保护他的!”
“你会用刀,小陌不会!”妇人拧了眉毛,“你才学武两年,就以为自己可以保护别人了吗?”
大孩子不说话了,但眼中仍是满满的不甘心。
谢随看得想笑,却笑不出。
他的目光又移到了那妇人身上。明明就在刚才,连孟先生和两个孩子都注意到他了的,可那妇人的眼中却好像全然没有他。
他动了动嘴唇,想呼唤她,也许,也许只是一声娘亲就可以——
然而喉咙干哑,却发不出声音。
妇人将两个孩子教训了一番,又去跟孟先生赔礼道歉,而后款款地离去,从头至尾,都没有看他一眼。
娘亲……娘亲!
原来不止是现实中他无法开口唤她,便连在梦境里,他也仍然无法开口唤她!
眼前的绿萝、灰墙、蓝天、白云,突然都一点点变了颜色。这一切原来都不是他的,他是谁?哪里来的?便连他自己,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大哥哥?大哥哥!”
一个温柔中带着急切的声音突然响起,如一只手将他生生拽出了这场虚无幻境。
他如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抓紧了这只手,就好像只有这只手还可以证明他的存在,证明他自己并不只是一个虚假的幻影。
“大哥哥,你弄疼我啦!”女子嗔道。
他恍惚地睁开了眼,眼前的景象晃了几晃,最终凝定在女子明丽的脸庞。
他下意识松开了手,她便伸袖给他擦了擦额头,“梦见什么了?出了好多冷汗。”
他静了很久,慢慢道:“念念。”
她笑了,“还认识我啊?”
他平复了呼吸,展颜一笑,“你是我的念念啊。”
她颊上飞红,抿着嘴转过了脸去。
谢随扫视四周,天已黎明,但在秋风之中,万物都似笼着黄昏的颜色。远空中浮云灭没,山谷底黄叶凋零,小溪的流水也似要断绝了,正一声一声地呜咽着远去。
“这就是少室山下啊。”秦念感叹了一声,“少林的和尚,真是会挑地方。”
谢随失笑,“少林僧人终日参禅习武,哪有闲心看风景。”
秦念道:“那可就便宜我们啦。”
谢随转头,见秦念好像很开心似地,正低头观察着地上缓慢爬过的一队蚂蚁。
她仍穿着昨日的衣衫,裙角上还沾着血迹,弯刀挂在腰间。可是她却毫不在意、毫无牵挂地坐在地上看蚂蚁。
谢随笑起来,悄悄凑到她耳后去,对着她耳根上的那颗痣轻声道:“昨晚上疼不疼?”
她吃了一惊,捂着耳朵站起身来连连后退,瞪大眼睛看他,“你、你说什么?”
谢随坦然,好像还很关心她似地压低了眉宇:“我问你疼不疼。”
秦念满脸涨红,“才、才不疼呢!”
谢随却更加大笑起来。
他虽然经常在笑,但也确实好像很久没有这样放声大笑过了。
他揽过秦念的肩膀,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双眸在极近的距离里,如漩涡般直接而坦荡地凝注着她。
她以为他要说什么了不得的话,竟莫名地屏住了声息,又忍不住发痒地眨了眨眼。
他的声线低而柔软——
“不疼就好,下次试试别的。”
“……没有下次了!”
第52章 山门
山谷中野果很多,两人吃了一些, 但到底难以充饥。何况这山谷虽然隐秘, 到底在少室山下, 风险甚大, 到日上三竿时分,两人已找到了一条出谷的路径,相偕攀登而上。
站在地势高处再回头望,那山谷静谧如初, 好像从来不曾被人打扰。
谢随牵紧了秦念的手, 对她笑了一笑。
“——啊呀,找到了找到了!”
突然间, 草丛中冒出一个唐突的声音。
“——啊呀,在这里在这里!”
另一个声音又从另一边草丛发出。
两个光光的圆脑袋冒出来,昨日在石牌楼下见到的那两个小沙弥一时齐现了形:“原来你们在这里!”
秦念不知为何脸红了,便想甩脱谢随的手,却被谢随握得更紧。他抬眼微笑, “两位小师父, 找我们很久了吗?”
“很久啦,几乎都要将少室山翻遍啦!”左边的小沙弥道。
“师父得知你们掉下悬崖, 担心得不得了,一定要我们来找, 但又绝不能声张出去……”右边的小沙弥道。
“还好你们没有事, ”左边的小沙弥将两人上下打量一遍, “就是脏了一些, 连伤口都没有嘛。”
“师父说了谢随有伤的!”右边的小沙弥好像嫌对方很笨,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快把他们带回去吧!”
两个小沙弥一唱一和,谢随看得有趣,摸了摸鼻子,道:“你们的师父是谁,你们要带我们到哪里去?”
“我们的师父就是达摩堂首座!”
“我们要带你到达摩堂去!”
两个小沙弥同时抢着回答。
***
两个小沙弥,一个叫证圆,一个叫证方。
“正圆、正方?”秦念皱了眉,看向前面领路的两个光光的小脑袋,“你们两个都应该叫正圆。”
“为什么?”证方摸着脑袋回头,“我可比他大,我是他师兄。”
谢随忍笑忍得很辛苦,“但你也不比他方啊。”
证圆道:“人长大了就会从圆变方吗?”
证方道:“你真笨,圆就是方,方就是圆,没听师父说吗?”
秦念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
谢随望向她,但见那霞生双颊,光入明眸,她对着他眨了眨眼,快活而心机全无的模样。
如果这条道路永远没有尽头就好了,他想。
***
达摩堂中,竹影深深,地上铺着泛黄的竹叶,脚踏上去,便发出簌簌轻响。
证方证圆带着两人绕过经堂,径自走入后方的禅房,信默一身黑色僧袍,正眉目肃穆,朝房中罗汉一个个地跪拜过去。
谢随和秦念就站在门口等着。
直到将二十八罗汉都拜完了,信默才转过身,忧悒地压低了长眉,“谢随?”
“弟子在。”谢随执弟子礼回应道。
信默对证方证圆道:“去给客人上茶。”
茶香萦纡,谢随却不太喝得下去。
信默望着茶案对面的人,半晌,才道:“昨日在那吊桥边,你也看见师叔了。”
谢随道:“看见了。”
“师叔没有出手救你。”
“没有。”
信默静了静,又叹口气,“少林寺对不起你。”
谢随淡淡地笑了,“少林寺教我武功,育我成人,何来对不起之说。”
信默一字一顿地道:“但少林寺却连自己的弟子都保护不了——”他慢慢地咬紧了牙根,“毋宁说,是连自己的方丈都保护不了!”
谢随的脸色微微一变,“你是说,信航师父?”
“方丈师兄,去扬州见了你一面,之后就被禁军带走,没有回少室山来。”信默低声道。
“禁军?”谢随震惊道。
“季子,”师叔像唤一个朋友一般唤着他,“少林寺太大了,寺中千百僧人的身家性命都悬于方丈师兄一个人身上,你要理解他的难处……那五年来,你被关在极乐岛的水牢之中,方丈师兄也无时无刻不是心急如焚,但却无论如何不能轻举妄动……”
“不是不能,只是不敢吧?”秦念突然发话了。
信默的目光看向她。
他知道这也是一位干系重大的人物,但他没想到她会这样插嘴。
这女子容貌昳丽,双眸澄澈,无情的话语透出咄咄逼人的气势,这是信默很少在别人身上看到的气势。
但见谢随稍侧首,轻轻道了一句:“念念。”
秦念顿了顿,不再继续了。
信默咳嗽两声,好像有些挂不住面子,过片刻才道:“但是季子,你要相信,方丈师兄、乃至少林寺上下,都是挂念你的。师叔知道你身上的剔骨针已经发作,最好早日去找蒯神医取出——”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封火漆封好的信笺,“蒯神医脾气有些奇怪,但我与蒯神医乃是旧识,所以修书一封,你若去求医,便可示之。”
谢随双手接过,敛容道:“师叔厚意,感激不尽。”
“至于你师父的事情……”信默过了很久,叹口气,“不过是皇帝用来要挟你的手段。只要你莫再与江湖上的人事多所牵扯,想必宫里也不致对方丈师兄太过为难。也罢,大约是少林寺合该有此劫数吧。”
谢随沉默片刻,慢慢地直起身跪立,又向信默叩下头去。
“弟子过去不能长奉左右,今后亦已是亡命之身,请师叔明鉴,弟子与少林,从此再无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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