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钱若谷,满春便要去追,却被沈弄璋叫住,“算了,只是个香囊。”
为了个香囊去追个小孩子,实在是跌了身份,魁梧如满春去追,更是以大欺小。
虽然是香囊,但那是沈弄璋用红族的绣锦制作的,特意戴出来吸引行家的目光。若是落到行家手中,那自然是不心疼的,被个小毛贼抢去,心里多少有些无奈。
“沈当家那个香囊绣工十分精细,被这小贼抢去,着实可惜了。”李和昶缓缓说道。
“再绣再做便是了,不打紧。”沈弄璋不以为意地转身回到大堂内,说道。
一个突然出现的小贼让大堂的气氛重新活泼起来,话题转换到聿国县城小乞丐多少之上,之后又转到聿国的税收和百姓的收入之上,天南海北的聊了起来。
尽兴后,众人便各自返回房间备货,准备明日继续去大市布置自己的铺位。
彼时太阳刚落山不久,惦记着糙纸之事的人不少,仗着住在同一家客栈,近水楼台,便悄悄去四进院,只为打听沈弄璋手上那些糙纸的价格。
但沈弄璋正和刘义谈茶叶之事,不想让沈弄璋看到他们的急切和主动,大家又心照不宣地退回住处,重新等待时机。
翌日一早,茶煮蛋的香气令刚起床的众人都提了提神,然而吃到口中,才察觉与昨晚的味道相去甚远。
大堂上有人取笑,有人圆场。
“店主,还是要请沈当家的再去伙房教一教贵店的厨子,这味道可没有昨晚的清香入味。”
“师傅第一次做,总有些瑕疵吧。”
“这么看来,这茶煮蛋要做的好,还真不是想的那么简单。”
钱若谷一边嚼着茶煮蛋一边向门口走,路过刘义身边,倾身向刘义,小声说道:“店主,什么料出什么味,我们这么大的招牌,怎么倒小气起来了。”
说完,扬着高高的下巴出了门,只留下慌忙遮掩尴尬神色的刘义蹲下身子到柜台后,仿佛在找什么东西似的。
被钱若谷说对了。
刘义拿到了沈弄璋的茶煮蛋配方,用量、火候、时辰都写得清清楚楚,便起了一点小心思。
茶叶这东西聿国大部分地区都有产出,他相信沈弄璋所说,茶品不同,煮出来的鸡蛋味道不同,但他觉得一般人应该尝不出这种变化。
而且沈弄璋那里的极品好茶如龙鳞茶、东和红茶和山青茶,价格很高,不仅如此,沈弄璋还坦言,这茶是去年的陈茶,如果是新茶,味道更好,但价格将会更高。
沈弄璋看出了刘义的犹豫,很是大方地送了刘义桑叶茶和竹叶茶各五斤,让他回去试试口味,这才有了现在的茶煮蛋。
刘义以亲身经验验证了茶叶对鸡蛋口味的影响,又受了钱若谷一顿挤兑,心中已有些后悔贪便宜。
一边在心中嘀咕着“一事无成的废物,眼睛长到头顶上也只能在这里给人家写写大字,腆脸挤兑我”,一边自柜台后站起身后,招来伙计,自己急匆匆赶去后院找沈弄璋。
偏巧,钱若谷竟然也与沈弄璋、满春等人在一起。
一见到刘义,钱若谷便鼓起掌来,笑道:“刘店主吃亏长见识,识趣识趣。”
刘义倒也是真见过大场面的人,明知他生就这样一张得理不饶人的嘴,反倒坦坦荡荡地说道:“钱先生说得对,鄙人这一回真是长见识了。”
“店家这么说,可是对弄璋心生不满?”沈弄璋早已盈盈起身,向刘义迎过来,巧笑倩兮,音色柔和得让人什么烦心事都忘记了。
“鄙人所说真心实意,绝不敢再轻看沈当家的一分一毫。”刘义深深施了一礼,谢罪。
“又不是三斤五两的小买卖,大宗买货自然要合理存疑,亲身验证,店家所做并没有错啊。”沈弄璋扶起刘义,说道。
“这聚贤客栈是我祖上的产业,一直迎来送往的都是各地的商家,看多了众人精打细算的算盘,不自觉地便也开始疑神疑鬼起来。”刘义说的委婉,但屋中诸人皆知他言外之意。
顿了顿,刘义摇摇头,说道:“像沈当家的这样坦诚磊落的,实在是少见。”
这自然是说沈弄璋昨夜之举没有任何夸大和藏私之处,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女子有这般胸襟者,沈当家的乃是鄙人所见第一人。”刘义又道。
“当家的可高抬弄璋了,当世女子何其多,只是大多为了家庭……”
沈弄璋正谦虚着,钱若谷却插口道:“沈当家的受得起店家的称赞,无需自谦。”
“无成先生总算说了句中听的。”刘义笑道,转头有意无意地瞄了瞄西墙雪白的墙面上的墨迹,眼神闪过一丝嘲笑。
虽然刘义有故意取笑钱若谷的心思,但钱若谷确实给自己取字为“无成”,意为一事无成。
这字算得上自嘲,看上去洒脱,但钱若谷心底的落寞酸楚却只有自己知道。
此时又被刘义叫出,面上隐现一丝苦涩,却哈哈笑道:“大好时光,正适合大展宏图,不耽误两位的正事,我且先回自己的房间。”
说罢,识相地退出房门。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沈弄璋已与刘义谈好茶叶之事,又将钱若谷请进了翰章商队的住处。
看着不到二十岁的沈弄璋不过在聚贤客栈落脚四天,带来的货物便已卖出一半,而且手上还握着更有价值的糙纸,钱若谷又想到自己半生无成,不由得有些心灰意冷、意兴阑珊。
“还要辛苦钱先生,再为翰章商队写些字,若是能像昨日的‘茶煮蛋’一样,再画一个形象的小图,弄璋更加感激不尽。”沈弄璋将之前被刘义打断的请求又重新说了一遍。
钱若谷坐在桌案前,望着摆在眼前的纸笔,轻轻一叹,“唉!沈当家的能耐百倍千倍于钱某,便是这店租,也是当家的为钱某支付。钱某越见当家的,越觉得自惭形秽,竟有些羞于提笔。”
“钱先生此言差矣。”沈弄璋看出钱若谷的失落,温声道。
言毕,转头看着西墙整个墙面上那一片线条简洁却透着惬意舒展的山水图,又道:“弄璋未见过大世面,但钱先生这样的图画,当真是第一次见。弄璋不懂书画,更是胸无点墨无法评说,只是看这一墙的画,便觉得天宽地广,大有可作为之处。”
“若是没有那宏大的眼光和胸襟,怕是也画不出这等令人舒畅愉悦的画来。”说到此处,沈弄璋眸光忽然一暗,“有些时候,人是需要机缘的。正如翰章商队遇到先生,有幸请先生书画‘茶煮蛋’的纸筒,才知道我们的糙纸的价值。弄璋相信先生落脚在此,也是在等机缘。”
西墙那幅画正是钱若谷所画。
此间房原本是钱若谷所住。
他一直住在聚贤客栈,以为往来的商家写店招、幡旗为营生。贤门县城常年不缺行商,钱若谷倒也勉强可以糊口。
只是上个月没有开张进项,房租便捉襟见肘。钱若谷郁闷难抑,信笔在这房间的西墙之上画了一幅山水图,与时下里的石画、壁画、板画的风格完全不同,又画在墙上,将刘义气得跳脚,勒令他马上搬走!
便在这时,沈弄璋的翰章商队来投栈。
聚贤客栈只剩这一片的西厢房,但这一间墙壁却一塌糊涂,刘义眼看着钱若谷耽误生意,更是对他没个好脸色,要把他的随身之物全部扔出去,将他扫地出门。
但沈弄璋看到墙面的画却十分喜欢,竟完全没有讨价还价,便付了店租。得知即将被赶出去的钱若谷便是画作主人,便也为他续了店租,只是这一次没有了这间大房间,而是旁边一间很小的房间。
钱若谷感谢沈弄璋仗义解围,更为了还恩情,所以用心为沈弄璋写了“茶煮蛋”的纸筒。
沈弄璋从不挟恩图报,对钱若谷总是客客气气,也因此,与别人的言词总隐隐透着傲慢的钱若谷,对沈弄璋却很尊敬。
二人就此相熟起来。
“机缘……”钱若谷喃喃念着,眼神有些飘渺。
他留在聚贤客栈确实是在等他的机缘,然而等了六年,从最初踌躇满志的给自己起了鹄观的字,到去年三十而立,他终于在别人的嘲笑与自嘲中将字改为“无成”——一事无成,仍旧困在这一方院落里,继续潦倒。
“机缘不能强求,但只要一直有所准备,便一定不会错过。”沈弄璋见钱若谷出神,也半含心事地低声说着。
她一直想拥有一支商队,如今,总也算有了一个雏形,而这机缘追究起来,却是因穆砺琛而起。
若没有他,自己和傅柔此时早已在北固关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或者早在进入北固关后,便自戕而死了。
正想得入神,钱若谷突然振奋一声:“沈当家的说得不错,若是自己没本事,便是有了机缘,也只能错过。”
这似乎是钱若谷在激励自己,沈弄璋没有接话,静静地看他提笔蘸墨,在沈弄璋早已准备好的糙纸中央写下“翰章”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