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络腮胡汉子一跺脚,站起身来伸指指向沈弄璋,气哼哼地说道:“简直贪得无厌、得寸进尺!”
沈弄璋仍旧保持微笑,温声道:“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必动怒。”
铁衡眼角微微一抖,也出声道:“铁贲,坐下。”
声音不怒而威,铁贲满腹不情愿,忿忿地坐下。
见荼芺人没有多余的动作,穆砺琛稍稍放心。
铁衡转头,将手中另一只羊腿递给穆砺琛,憨笑道:“条件确实太高。”
沈弄璋顺势从羊腿上撕了一大块肉在手,一边撕下一小块,一边说道:“无妨,无妨,我们带的也不多,所以还没有摆出来交易。”
穆砺琛自然也就大咧咧地翻译过去。
铁衡没想到自己所用的欲擒故纵,却被眼前这个小丫头先用了个炉火纯青,不仅在心中暗骂:穆国人实在狡猾!
铁贲再次怒火攻心,腾地站起来,环视一周,对着穆砺琛和沈弄璋说道:“今夜还就要商量出个交换条件来——”
话音一顿,突然用脚猛地跺在地面上,发出一声不大的声响。
沈弄璋不知其意,穆砺琛眼中却闪过一道凶光,右腿向外微微一撇,膝盖有意无意地碰触沈弄璋的左膝,似有提醒之意。
转瞬间,一圈荼芺人都跺起脚来,手上更兼着拍掌,节奏一致,仿佛狩猎比赛开始前的祈祷仪式,气势比之刚迎接穆砺琛和沈弄璋时的掌声更响亮,更摄心动魄。
这是做什么?要直接动手?果然会无好会,便是个宽敞雪原上的篝火聚会,也暗藏凶险。
沈弄璋心跳加速,后背倏地冒出一层冷汗。昨天他们西侧的邻居是否也是这样与荼芺部动了手,所以才受了伤,更受了排挤。
身上连个兵器也没有,打起来只有吃亏的份。
沈弄璋望着熊熊篝火发怔,竟想到之前和穆砺琛开的玩笑,仿佛看到她和穆砺琛被穿在树枝上,置于火中烧烤。
手上微微一沉,却是穆砺琛将撕下的羊肉塞进她手中,顺势轻轻捏了她手掌一下,像是安抚。那一瞬间,沈弄璋觉得慌乱的心忽然踏实下来。
迎着周围劈头盖脸般的气势压力,穆砺琛口中嚼着肉,目光却缓缓地扫视一圈众人,像打量一群捶胸的猩猩。最后,目光重新落回铁衡脸上,沉着笑道:“铁衡酋长,这里没有牙人做居间,以物易物的条件向来是双方商量,我们给了我们的条件,你们自然可以给你们的,合则换,不合则散。”
沈弄璋也已经调整好心态,虽然紧张,却仍维持笑意,勉力抖擞精神,动手慢慢撕着手里的羊肉,塞进口中。她不能不动,一旦不动,会被旁边的人看出她的手在颤抖,她的牙关在打颤,而她的笑脸,实则已经僵了,做不出其他表情。
看到沈弄璋和穆砺琛无惊无惧,一副磐石之态,说话之间总带着笑意、不卑不亢,铁衡反倒有些摸不准他们的实力,内心正在纠结。
荼芺部的动静惹得旁边的蛮族向这里侧目,铁衡伸出双手凌空虚按,示意族人安静,直到铁贲愤愤然坐下,才沉着脸说道:“瀚云兄弟勿怪,只是夫人这话说得不爽快!我们懋合大部也好,荼芺小部也好,做人做事都要痛快,绝不会漫天开价。那‘决明’又不是必需品,何以以一兑十!正是因夫人行事不磊落,我们才看不惯。”
不出价,却只挑毛病——这向来是压价的一种手段,看来他们仍想交易。沈弄璋如是想,心中便又长了些底气。
这些蛮人看上去豁达大方,真面目却野蛮粗鲁又霸道,更兼狡猾,难怪穆砺琛昨夜提醒她不要被蛮人表面所迷惑。
继续保持微笑,沈弄璋不与他争论,咽掉肉,活动活动舌头,柔声问道:“既如此,不知铁衡酋长的条件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注:没有查到“椒盐”何时混合使用,所以这里就自己乱写了,请不要介意~~~
求评论~~~~谢谢~~~~
第25章 心声
对手害怕了,正在服软——荼芺人一致这样认为。
铁衡已看出瀚云铺子的交易之事乃是由这位夫人做主,也就不再看穆砺琛,只盯紧了沈弄璋,企图利用犀利的目光给沈弄璋施加压力,说道:“盐为生活必需品,极其重要,但其他物品也是生活的点缀,自有其交换的价值。我们荼芺部做事公平,一斤决明、一斤茶、一斤锡器,兑五斤盐。”
沈弄璋摇头,笑着慢慢说道:“太高。锡器精美,穆国、聿国都有大户人家收藏……”
铁贲正在向火堆里添树枝,不等沈弄璋说完,抽出一根兀自燃烧的树枝晃了晃,恶狠狠地说道:“夫人,现在是在我们朔北的草市,可不是南国那些富贵之地,一地一价,行商怎会不知!”
四周围的荼芺人立即便低低地呜鸣起来,脚步纷碎却快速地踏在地面上,初听杂乱无章,细听却有两重,极有节奏,似在呼应铁贲的质问。
经过前一次的惊吓,沈弄璋显然有了心理准备。且铁衡说出兑换条件,便是有心兑换,既如此,这些蛮人时不时就跺脚的行为,被沈弄璋理解成一种虚张声势。只是这声音响在耳边,让人很是心烦意乱。
还要再议,穆砺琛却温柔地握住她的手,说道:“娘子,铁衡大哥这么有诚意,人又直爽,值得深交,我们换了。”
按在手腕上的力道极重,显然眼前事态发生了肉眼难见的变化,只是沈弄璋没有觉察出来。穆砺琛与蛮族打交道日久,沈弄璋选择相信穆砺琛的判断,便也就坡下驴,说道:“家主既如此说,自然便换了。”
穆砺琛转头看向浓眉坚舒的铁衡,说道:“我们所剩的货品不多,兑换后还得赶回穆国继续交易,铁衡老哥,就按你说的兑吧。”
“如此最好,和气生财嘛。”铁衡咧嘴大笑。
随即一转脑袋,目光所及之处,脚步声渐停渐止。
那个叫铁贲的汉子似乎很是不满,隔着篝火,仍能看到他目光炯炯,全身笼罩着杀气。
沈弄璋一直有偷偷留意铁贲的举动,一眼瞥到此时的他,惊得双腿微微一抖,竟有些脱力。
偷眼看穆砺琛,他正专注地看着铁衡,无视铁贲的一切。
“明日一早我们便派人去称量瀚云铺子的货物,若可以,便帮着兄弟清了货物,各自方便。”铁衡又补充,彰显大度,却也在暗示二人,不得再与其他人交换。
穆砺琛拱拱手,笑道:“多谢铁衡老哥。”
事情既了,穆砺琛和沈弄璋终于全身而退。
直到离得荼芺部远了,穆砺琛猛地抽回搀扶沈弄璋的手,似乎有怒气。
没了力道支撑,精神松懈的沈弄璋双腿一软,跌坐在雪地上,一时挣扎不起。
“你知不知道我们差点就死在荼芺人手里!”穆砺琛冷眼看着沈弄璋在雪地里挣扎,压低了声音斥责。
沈弄璋一开口要用一斤椒换十斤盐,在她看来似乎讨价还价天经地义,在荼芺人看来,却更像是挑衅。
“当然不知道,我又没和他们打过交道。”沈弄璋坐在荼芺部的篝火旁一晚上,却如同在火上炙烤,也是一肚子委屈和怒气,回答得理直气壮,只是也同样压低了声音。
穆砺琛没想到沈弄璋会还嘴,而且理由充分,竟忽地语塞,没了言辞应对。半晌才找到反驳之词,说道:“我昨夜不是提醒过你,他们都是蛮人,野蛮、嗜杀、不可信!”
“既然不可信,你干嘛要来这里与他们换盐?”沈弄璋一身力气在荼芺部耗光了,既然起不来,干脆就坐在雪窝里,仰着头与穆砺琛争辩,也不再称他“家主”。
“自然是相信你的能力!”穆砺琛发觉自己有迁怒之嫌,却又拉不下脸面道歉,灵光一闪,耍起了无赖。
沈弄璋立即扑腾着双手,搅起一片雪花,凸显自己此时的狼狈,说道:“现在盐也换了,人也没事,你发什么脾气!”
穆砺琛这才想到,他还没有向沈弄璋说明他们面对的是如何死里逃生的凶险境遇。
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穆砺琛冷静下来,说道:“懋合人若是一群人突然大声地拍手跺脚,节奏统一,便是向其他人宣布,他们有私人恩怨要处理,其他部族不可插手。”
沈弄璋秀眉微蹙,眼睛转向远处荼芺部的篝火方向,才明白第一次他们那样喧哗并不是在向她和穆砺琛示威,而是警告其他部族,别来多管闲事。
既然第一次暗藏着这种说法,那么第二次她以为的虚张声势,显然也有寓意。
“如果跺脚声出现多重,便是他们要动手的信号,踩在第一重节奏上的人先发动攻击,第二重及以后的人则适时而动。”
怪不得第二次穆砺琛更为紧张,直接答应了铁衡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