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际见秋澄身影凝然,全神贯注盯着画作,水眸泛泪,阮时意心中震惊,关切询问:“怎么了?”
秋澄毛手毛脚地以袖口蹭去眼角泪花,哑声道:“我总觉……这画中意境好孤单,处处弥漫悲伤,那种空寂无奈,让我……想起刚得悉外祖母离世时的痛苦。”
阮时意眼眶微湿,低低叹了一声:“别想太多,‘她老人家’……会时时刻刻守护着你。”
“此图布景、笔墨,与外祖父所绘的雄峻石壁、秀美奇峰相类……层峦叠嶂,溪涧流润,纵横有序,错综多姿……阮姐姐,你可知是何人所作?”
阮时意岂能如实告知?
只得推托说,是一位潦倒的旅人酒后挥洒之作,随后已远离京城,踪迹难寻。
秋澄倍感失落,怔怔站了许久,始终不愿移步。
掌柜知她贵为赤月国公主,自是不遗余力讨好,滔滔不绝讲述“神秘落魄青年”如何驾轻就熟、如何挥洒自如地留下佳作,又眉飞色舞地提到,此画事后引发了何等惊人效应。
阮时意如芒在背,只想催促秋澄离去,不料这丫头听得兴致勃勃,神色透着无尽向往。
再听闻那人于外祖母七七当日随祭奠客人同来,她激动万分:“看来!此人是我外祖母的忘年之交!说不定……我与他,曾在山上有一面之缘?”
阮时意心底腾起一丝不祥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秋澄目光闪烁期许,语气雀跃且笃定。
“掌柜,请你务必……替我找到此人!”
阮时意心下一沉,顿觉逛夜市的热情瞬时减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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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宋宣时期第一任女帝打破坊、市界限,开设夜市后,都城夜间的鼎盛繁荣之局已维持数百年未灭。
花灯之下,连绵相接的摊档贩卖各色稀奇古怪的玩意;美食长街,十里飘香;说书、令曲、讲史等各类娱乐,以及剃剪、卖卦、纸画等活动应有尽有,更有歌舞助兴、杂技杂耍等表演层出不穷。
道上巷口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讨价还价、无所拘束,更有拊掌喝彩声或欢声笑语。
阮时意丝毫未被愉悦氛围感染,心不在焉,只觉灯烛荧煌太过耀目,仿佛能让隐藏的机密无所遁形。
假若秋澄寻到徐赫,并觉察他是南苑的书画先生,而且是与“阮姑娘”勾搭上的那位书画先生,再加上他酷似徐晟的容貌、与“探微先生”别无二致的出众技法……
这苦守多时的秘密,大抵难保住。
眼下,毒害她的幕后凶手尚未绳之以法,黑暗中不晓得有多少人盯着徐家兄弟,若徐赫的身份一旦暴露,她这“阮姑娘就是徐太夫人”的真相亦极易被揭破。
届时再引来寻找冰莲的雁族人……
她一改言笑晏晏,沉默寡言,令秋澄大感不适应。
二人默然混迹于花红柳绿的男男女女当中,只逛了一小会儿便分道扬镳。
阮时意领着静影、沉碧改向东行,脑子里却在想,如何寻机会和徐赫打个招呼,请他注意别被人认出?
总不能大晚上再去他的居所吧?不不不!被他变着法子占便宜……打死也不干。
但他短期内不去书画院,能有什么办法?
心事萦绕间,静影忽而扯了扯她的袖子,“姑娘……”
阮时意扭头,见是一老头子在煮糖作画,惹来大群孩子笑着拍手捧场,而静影的面容上竟浮现羡慕期待的神情。
难怪蓝曦芸见她时,硬是没认出同门师姐!
天底下大概无人料及,昔年响当当的程指挥使,如今成了对糖画吞咽口水的天真小丫头。
“想要,就排队去买呗!我到馄饨摊子歇歇脚,喝口茶。”
阮时意心中惋惜,不由自主露出祖母式的慈祥笑意,自行走到丈许外的路旁。
几个半大孩子嬉笑打闹着从前方走过,也兴奋地围到糖画摊边,谈笑气氛倍加热烈。
当静影忙着选择图案,沉碧的注意力也被老头子舞动糖勺、勾拉糖丝所吸引,因而未曾留心,自家主子身后,无声无息多了一名墨灰袍男子。
阮时意笑望市井热闹景象,刚想落座,恍惚间,那熟悉无比的沉嗓带着温热气息,悠悠响于耳畔。
“阮阮,借一步说话。”
她心跳有一瞬间抽离,有种置身幻境的错觉。
仿佛琉璃巨龙般腾飞的灯火、弥漫街头的小吃香味、人潮喧闹的谈笑声……全是她虚构的。
怎么可能!
她满心想见他一面,他竟越过大半座城,于人山人海中精准无误寻到她?
深吸一口气,她缓缓转目,意欲确定是否幻听。
不偏不倚,撞上了那双藏有浩瀚璀璨星辰的眼睛。
心音零乱如擂鼓,颤抖如风叶,世间所有声响已变得杂乱又似渺远。
徐赫被她傻呆呆的模样逗笑,眼尾弯起两道狭长笑弧。
不等她有所表示,大手已悄悄将她的手包在掌心,另一只手看似无意般托住她的后腰,以不容置疑的态势,半拉半拥着她,迈开长腿,穿过人群,往馄炖摊子旁的幽暗窄巷走去。
第30章
窄巷曲折,且堆放了不少杂物, 于夜色之下分外幽深。
家家关门抵户, 仅剩窗口透出的微光, 以及未风里轻晃的灯笼, 映照出徐赫那蓄了短须的得意笑颜。
停步于巷道尽头的某家后门, 他将阮时意拉进一排长竹竿之侧,一则借暗影遮挡外界视线,二则防止她落跑。
阮时意处在游魂状态中, 过了好一会儿, 才感觉手背上传来他轻轻摩挲的温凉感。
一定是她年纪大、反应慢……又让他占了便宜!
“你!”她烧着耳朵,用力甩开他的爪子, “有话好好说!动手动脚做什么?”
逆着弱光,徐赫的表情看不真切, 倒是嗓音尤为轻柔:“我最近有事,暂时不去书画院, 特来跟你说一声。”
“我知道,”阮时意莫名心虚, “我、我也有事跟你说。”
他笑得意味深长:“哦?”
阮时意知静影和沉碧很快觉察她的离开,必须长话短说。
“秋澄看了你那幅画, 下令务必找到你, 你……近日若出远门倒还好,要是在京城, 别去城西一带。”
徐赫沉吟不语。
阮时意又道:“我知你想与家人团聚, 但眼下时机不对, 等清除祸患,我再为你安排,切莫急在一时……”
“阮阮,”徐赫轻声打断她,眼波柔和且感伤,“前些天,我躲在暗处,近距离见过明礼和孙子,也逛过明裕名下的商界、店铺,探听过徐家多年的好口碑。你说得对,我现下一无所有,就连名声……也是你和思彦苦心经营、一步步替我挣来的……我没资格与他们相认。”
“我、我没这意思!”
“儿孙皆风姿出众、出类拔萃,让祖辈欣慰,遗憾我在他们的成长时光中不含寸功,亦再无一席之地。仔细想来,我徐赫何德何能,配得起你这么秀外慧中的妻?”
他再度挽她的手,垂眸处如有寥落,如有自责。
阮时意心头似被什么挠了一下,分不清是痒是痛。
——这家伙想通了,打算……放弃她?
隐约松了口气,可他手上微糙质感,触发她心底玄妙难言的不舍。
因她处于顺光,眼角眉梢的每一个细节皆能落入他的眼。
定定凝望她片晌,捕捉她难以觉察的失落,他忽而换上宽慰的笑。
“在想什么呢?以为我要游山玩水、一去不返?我说过,今生今世不会再丢下你们……”
阮时意遭他当面揭破心事,急忙摆出无所谓状:“才没有!我只是在想……你偷偷摸摸的,打什么鬼主意罢了!”
徐赫笑颜欢畅而魅惑:“我还能打什么主意?我从来只打你的主意。”
“老不正经……”阮时意急急瞪他一眼,“我得回去了!若那两丫头发觉我走开,没准儿满大街乱找。”
说罢随手推他,企图从他和长竹竿的缝隙间挤出。
“再说两句。”他展臂一拦。
“那就两句!不能再多了!”
他饶有趣味地端量她:“我既不在书画院,也未必常回群院居所。你若是想我……”
“谁、谁会没事想你!”
“我这不是‘以防万一’么!”他依旧满脸笑容,“我怕你像上次那样……夜里寂寞,想与我拉拉手、叙叙旧,却白跑一趟,多不好意思!”
阮时意又想打人了。
徐赫最近犹爱看她被逗弄得气呼呼的模样。
只有让她那张娇俏容颜重现喜怒哀乐,他才会心生希望——阮阮的那颗心,尚未老到波澜不惊的地步,尚有接纳他的余地。
见她明眸迸溅怒火,他笑了笑,“阿六那孩子,每日早晚会去书画院北门的包子铺,你若有事找我,便遣人去那儿,知会老板即可。”
阮时意虽觉未必有要事寻他,但如若多一处联络点,总比苦寻无路要好。
“我并非干涉你的行动,但……你最好定期报个平安,毕竟,咱们经历相似,算在同一条船上……还有,你在京也好,远行也罢,得时时审慎,免得……连累我和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