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山猴儿这些人翻来覆去、改头换面地说了许多次了,说的时候或者诚惶诚恐,或者死皮赖脸,也或者是蒋铁头那呆子那般笨拙得令人着急,听得顾岳无奈得很,心里却多少有几分得意,挥挥手道:“少??嗦,这么一点事,说来说去,你们不烦我还烦!”
山猴儿讪讪地陪着笑退到柳树后,一脸战战兢兢、很怕顾岳脱了镣铐就拿他试手出气的样子。
蔡老板却在一旁笑而不语。
顾岳完全没察觉自己被送了无数顶高帽子之后不知不觉之间便不再将戴了几天的镣铐当一回事了。
顾岳活动活动手脚,忍不住拉开架式往柳树下的几块大石头上来回跳了几次,觉得格外身轻气爽,这才整整衣服,与山猴儿一道往张斗魁那边正堂去等着见来人。
李家桥来的是顾岳的姑父何思慎。何思慎是废科举那年中的秀才,考了阳县的头名,时年只有十九岁,整个衡州都轰动了好些时日,都说若不是废科举了,这何家老三说不定可以一路考上去,中状元都是不好说的事情。何思慎这人脑子活络,科举一废,知道世道变了,便跑到日本去留学,学的是师范,回来之后在柏树湾办了个新式小学,前些年又做了阳县高等小学堂的校长,阳县人都尊称他一声“何校长”。
这可是阳县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张斗魁觉得自己倍有脸面。
顾岳听蔡老板说过何思慎这个人,只不知道原来他还是自己的姑父。
何思慎瘦高个子,一身竹青夏布长衫,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度,摇着白纸折扇,示意顾岳在自己对面坐下,和和气气地说道:“仰岳生得和你父亲只有四五分相像,倒是和你祖父有□□分像,一眼便看得出来是咱们顾家的子弟。”
顾岳初见家中长辈,又是在这匪窝之中,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好在何思慎文雅和气,一身新学堂先生的做派令顾岳颇为熟悉,又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原来素陌平生的两个人,因了这番话,不能不多了几分亲近。
顾岳拱手行礼之后,坦然坐下,正视着何思慎:“多谢姑父不辞辛劳。”
何思慎微笑:“无妨无妨,正是暑假,闲居无事,早想着四处走走,你叔伯们本想亲自前来,都被我拦了。”
李家桥和大明山的劫匪打生打死多少回,顾家都是冲锋陷阵的主将,仇怨深得很,就算张斗魁识时务,两虎相邻,哪有不打架的?更何况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所以,顾家说要派人来,先被何思慎拦了。又见信中的意思颇为不恶,何思慎干脆自己过来,先礼后兵,看情形再说――大明山的劫匪再猖狂的时候,也没敢公然杀官造反,对那些有功名又有声望的乡绅,向来也有些避让,更何况是识时务的张斗魁?
不过,听说来的是何思慎,张斗魁自己也松了口气。
读书人可以坐下来讲道理,不至于一上来便打打杀杀,若是撕破了脸,后头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寒暄几句,张斗魁不耐烦绕圈子,将前因后果径直说来,末了道:“何校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当初你侄子打伤我的人是误会,我捉你侄子也是误会,这个误会如何解法,你有何章程?”
打伤了人,顾家必得有个交待,不然大明山还有何脸面?
何慎思不紧不慢地答道:“张头领说得对,都是误会。冤家宜解不结结,是得好生开解了才是。”
张斗魁关了顾岳这么些天,别以为他没看出来顾岳手腕上留下的铁镣铐印子。张斗魁要脸面,顾家就不要脸面了?说起交待,大明山该给顾家一个交待才对。
眼看着要僵持住了,莫师爷赶紧笑着打圆场:“就是就是,都是误会,揭过便是,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嘛。”
大明山的弟兄们以后是要走官道的,和李家桥打交道的机会只怕多着呢,从前的过节,赶快揭过去才是正经。
何思慎显然念头转得极快,察觉到这“来日方长”四个字,并不是莫师爷随便说说,立时来了兴趣:“哦?师爷此话怎讲?”
莫师爷握着折扇,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说道:“何兄面前不敢打诳语,莫某的兄弟们留顾小哥在此地,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何兄能够拨冗前来,倒是令莫某喜不自胜,如此一来,大事便成了七八分了。”
顾岳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他没想到莫师爷一上来就要拉何思慎上船,如果事有不妥,连累了何姑父,他会觉得很过意不去。
何思慎的神情郑重起来:“师爷的意思是……?”
莫师爷叹息一声:“何兄,莫某人虽栖身草莽,却从未忘忠义二字,只可惜,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一边叹息一边目光灼灼地盯着何思慎,只差明摆摆地问出来:不知何兄可有路径助我一臂之力、以全忠义之名?
何思慎微笑:“莫兄何必如此颓废?若是师爷能够任他东南西北风,我自屹立霜雪中,又何惧明月照不见莫兄忠义之心?”――只要莫师爷你拿定招安的主意绝不动摇,自然有路可走。
两人相对呵呵而笑,张斗魁等人听得云里雾里,顾岳则大是佩服,莫师爷这是说几句话就让何姑父答应助他招安了?
不过,若是何姑父肯出面牵线搭桥,这件事情的确又多了几分把握。
莫师爷侧身对张斗魁低声说了几句,张斗魁的态度立刻有了变化,瞧着何思慎时,目光热切得很,看样子很想上前拍着何思慎的肩膀称兄道弟一番,总算记得何思慎是读书人,只怕不喜欢这一套,当下哈哈笑道:“何校长和师爷这是,英雄所见略同,对对,英雄所见略同嘛,哈哈!”
能够说出这么文雅的词儿来,张斗魁心里暗自得意。刚才莫师爷与何思慎一对一答时,文诌诌的词儿,听得他们这些粗人,可真是心里发虚。
晚饭后在池塘边纳凉,莫师爷照例开讲三国,何思慎听了一段,便向顾岳笑道:“莫师爷还是有几分真功底的,难怪得能有那等眼光与口才,劝得动张斗魁凡事留三分余地、一有机会便激流勇退。须知梁山虽好,终穷不是长久之计。高麻子那样恣意妄为的家伙,都没什么好下场。”
顾岳闷闷地说道:“我在路上看到报纸,唐继尧是靠着吴学匪这些土匪做帮手,才打回云南的,顾将军就是被吴学显所害,所以如今整个昆明城,都成了土匪世界了,那些披了官皮的土匪,比没招安前还要猖狂得多,做生意的,见一个抓一个,吊打勒索,抢光才算;平民百姓,被威逼利诱去他们设的赌场送钱,倾家荡产者不在少数。无怪乎古人言: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说到后来,顾岳不觉握紧了拳,才控制住自己心中勃然上冲的怒气。
何思慎长叹一声。这个外侄,英气勃发,文武双全,能够不远千里地平安返回家乡,想必行事也还稳当,至于被张斗魁困住,其实也不能全怪顾岳,故而初一见面,他便对顾岳很是喜欢。只是顾岳因着父亲死于巨匪吴学显之手,一直为此愤愤不平,既生激愤,说话行事难免就有了偏颇。然而少年人,若无这一腔激愤,其实倒不像样了。
何思慎心中念头转了几转,才慢慢说道:“吴学显的靠山是唐继尧,不过,唐继尧此人,虽然护国有功,于内政上却不太在行,上次主政云南时便不太妥当,顾将军的驱唐檄文中,指责唐继尧穷兵黩武,‘广搜民财,大兴土木,穷奢极欲,浪费无度’,‘私树党羽,不得人心’,以至于云南‘盗匪充斥,农工辍业,米珠薪桂,十室九空’,虽然有些夸大,其实也不是平白捏造。唐继尧此番卷土重来,已经犯下几个大错:一是不听中山先生的极力劝阻,趁顾将军响应中山先生北伐大计、后方空虚时出兵,失了大义名份;二是以土匪为党羽,即便一时成功,也会被世人轻视,影响军心士气;三是纵容土匪,哦,也有可能是约束不了土匪,以至于群匪为害桑梓之地,失了人心。”
顾岳恍然若有所悟:“这么说,唐继尧迟早还会被赶下台?”
何思慎微笑点头:“迟早而已。唐继尧一下台,继任者若想安定人心、收拢军队,总是要收拾这些不遵号令、不识进退的土匪的。”
顾岳沉思不语。滇军之中,能够取代唐继尧的人,有哪一些?他回想着父亲和顾将军生前对那些将领的评价,只是一时之间,哪里想得分明?
静默了片刻,柳树下的叫好声,惊醒了顾岳。他转头看看那边,又回过头来:“姑父,顾将军的檄文,你也是从报纸上看到的吗?”
何思慎笑一笑:“当然。”他没有说的是,因为顾岳的父亲,顾李何三家都十分关注云南的消息,这份檄文,最早还是从一个广西来的商人那儿得到的,广西邻近云南,总是比衡州这儿更快得到云南的各种消息。
他看着顾岳,目光很温和:“顾将军战死的消息一传来,我们都很担心你和你父亲。”
顾品韩只是参谋副官,报纸上没有登他的消息,生死不明,那段时间,何思慎的妻子担忧得夜不能眠,毕竟那是她十几年不曾相见的幼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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