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泛红的抓痕落到青竹眼里,她后背一僵,蓦地想起当日议事时,李时和嘴角的那点红色。
她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还是高淮觉得不对,上前半步:“陛下,容臣禀报。”
李时和点头:“说。”
高淮给青竹递了个眼神,才开始说。青竹自觉失态,告了声罪,退到边上去了。
禀报的事情其实说来也没多大,且有些好笑。沈辞柔点名说的是蜜橄榄,高淮自然去尚食局查的就是这个蜜橄榄。
蜜橄榄是常见的蜜饯,往清宁宫送的几批混着,其中一部分是卢寄灵做的,王觅嘉也碰过几回;另一部分则是尚食局备着的。
查就查碰过蜜橄榄的这些人,最后查出来,味道不对是因着去年存下的那批好橄榄用完了,剩下的都是次一些的;再则蜜饯这东西本来就是吃多了容易腻口,前边若是吃了什么味道明显的,再吃也犯恶心。
这也不是尚食局的错,坏就坏在搜查屋子时,在王觅嘉的屋子里翻出几个装药粉的小瓷瓶。太医署的太医查验过,药性都不强,效果也是作弄人的,比如让人嗓子痒痒,或者腹泻几次。
瓷瓶里的药粉是满的,显然王觅嘉还没这个胆子真下药。要说她害人呢,没有;但要说她没害人,这个坏心已经明明白白了。
“……就是这么回事。”高淮弯了弯腰,“臣禀告完了。”
李时和也觉得有点好笑:“王氏?”
“是太原王氏家的五娘子,父亲任门下侍郎,今年新入宫做的女官。”
“尚食局的事情交给尚食局做,卢氏别再碰了。尚食局无故进献,按宫规处置。”李时和想了想,“王氏有害人之心,不必在职了,回家去吧。”
罚得算轻,高淮刚想应声,听见李时和继续说:“那几个瓷瓶也一起送回去。”
这就是诛心的意思了,瓶里的药不烈,害死人不至于,但终归有害人的心,把这种东西带进宫里,往头上安个刺驾的罪名也不过分。王觅嘉这么被赶出宫,且还有这么几个瓶子,肯定逃不掉被管教一顿。若是家里人软弱怕事,恐怕战战兢兢,最后还是给她一根白绫了事。
但也是活该,高淮犯不着为别人辩解,行了一礼:“臣明白。”
“下去吧。”
高淮应声,旋即是青竹,两人再次全了礼节,一同出去了。
清宁宫外有条长道,日暮时夕阳照在道上,空阔富丽,朝极远处看能看见绚丽的火烧云,半片天空都是深浅不一的红色。宫人在长道上来来往往,都是微微低着头,脚下踩着进宫时练出的步子。
高淮觉得有点闷:“今儿天气不错。”
青竹看了眼夕阳,没接高淮的话:“该有三个月了吧?”
这话莫名其妙,高淮想了想,才明白她说的是帝后大婚的时间,笑笑:“哎,是该三个月啦。”
青竹沉默片刻:“清宁宫里还没有喜讯吗?”
宫人私底下问些不该问的也正常,宫里无趣,能聊的不就是上头的事情,但青竹向来规矩,这回主动打听,高淮还觉得有点奇。
他想了想,没直接答:“我入宫也不是因为家里怎么,家里几块薄田,阿耶阿娘也是会吃苦的,我阿娘出了月子就干活,天蒙蒙亮起来,到落山才歇歇。只是那年收成不好,实在是养不起,在家就是饿死,才到宫里来讨口饭吃。”
青竹不明白高淮怎么突然提这个,但也不驳,轻轻“嗯”了一声。
“我家里孩子多,往上数的那几个哥哥,再长长就能传香火了,送进宫也怕活不过那一关;往下数的还不会讲话,我阿娘舍不得。那就只剩我了。”高淮接着说,“记得入宫那会儿,我阿娘哭得一塌糊涂,连连说对不起我。那条路长啊,我就这么走,走过前村邻居,那儿有个子嗣艰难的,还在烧香拜送子观音呢。”
青竹一愣:“高掌案……”
“虽说我这辈子是没香火了,到如今也没收个徒弟,死了怎么埋还没数呢。但子嗣的事儿我总也知道点,急不得,且人各有命。或许前两年没孩子,后边一个接一个;也有头三年生两个,后边再生不出来的。”
“再者孩子生得多,也未必好。我家孩子多,养不起,我还不是得进宫来挨这一刀。”高淮笑笑,低声说,“还有啊,女官看长乐长公主,嫁了三任,生了八个,最后还不是满门抄斩,人多,无非是多买几口棺材?”
青竹听得一凛,扭头看见高淮那张脸。高淮其实长得不差,挨了那一刀,也没往涂脂抹粉不阴不阳的路走,轮廓不如寻常男人硬朗,但还是看得出农家男人的朴实硬气。
但他这么含着点笑,将落的太阳打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真有点瘆人。
何况他还提了长乐长公主。在李时和身边伺候的,从少时就在的那几个,谁不知道青竹是从哪儿来的呢。
青竹心下一紧,低头:“青竹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高淮:我累死了,怎么还不见涨工资T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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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桂香
这一觉睡过了晚膳,沈辞柔醒来时还不太清醒。眼睛没睁开,先闻到温热的甜香,混着一点不明显的桂花味儿。她没忍住,轻轻吸了几下鼻子。
她脸上带着刚醒时的红晕,眼瞳里只露出一线天光,浓密的睫毛垂着,乍一看简直有点懵懂的味道。脑子没清醒,身子倒是先动,整个人东倒西歪地往榻边的小几上凑,还没摸到榻边,脑袋又垂下来,一头长发像是缎子一样落在榻上。
见她像只小兽一样往吃的方向摸,李时和哭笑不得,伸手轻轻挡住,在她肩上按了按:“阿柔?”
沈辞柔凭着本能想再挪,但没精神和挡着自己的那只手斗,只往那个方向压,半个身子都卡在上边,头却往榻下垂,柔顺的发丝挨挨蹭蹭地淌在李时和袖子上。
李时和也不恼,顺手拂开那些头发,耐心地等她醒。
这么卡了一会儿,沈辞柔醒了,涣散的视线一点点聚集到李时和脸上。她盯着面前的郎君看了一会儿,再低头看看卡着自己的手臂,还有点懵。
再过一会儿,她突然往背后一弹,没摸清刚才怎么回事儿,直觉丢脸:“无忧?唔,刚才怎么……”
“你刚醒,大概是还不太清醒,往小几那边压。”李时和并不在意,“我怕你磕着,就挡了挡。”
沈辞柔眨眨眼睛,她清醒过来就忘了先前为什么靠过去,茫然地扭头去看小几。
小几上放着一碗杏仁酪,料放得够足,熬得也浓,面上点着几粒干桂花,随着微微的热气蒸上来一股甜杏仁的香气,干桂花被润透后也散出桂香。
……哦,找吃的。
沈辞柔捋清楚刚才的事儿,面上腾地一红,扯起被子捂住了自己的脸。
在李时和面前睡迷糊了不算什么事儿,她早起总是迷迷糊糊,不知道几回把身边的郎君当成软枕。但这回不一样,是让李时和亲眼看见,她还没醒,就凭本能往吃的那边凑。
沈辞柔蓦地想起少时,杨澈循长安城里富家子弟斗鸡走狗的路数,养了只小狗玩儿。那狗后来倒是威风凛凛,猎场上跑出去至少能叼只肥兔子回来,但小时候胖成一团毛绒绒的球,还没醒,眼睛都眯成一条线,就往放肉的食盆那儿凑,杨澈没少因此被笑话。
沈辞柔越想越悲痛,脸往被子里埋得更深。
李时和大概懂她在躲什么,忍笑把被子扯下来一点,装作无事发生:“杏仁酪冷了腻口,快喝吧。”
他端起碗,试了试碗壁的温度,觉得正好,勺子舀起大半勺时却还是低头,嘴唇在杏仁酪上碰了碰,才递过去:“现在正好。”
沈辞柔下半张脸让被子蒙着,只露出一双澄澈的眼睛,睫毛眨动时微微颤动,看着真有点像是讨食的小猫。她看了一会儿,慢慢放下被子,把勺子里的杏仁酪含进嘴里。
温度确实正好,略有些烫,但不至于不舒服,咽下去时浓稠又顺滑,甜香从嘴里一直熨烫到胃,空了许久的胃顿时舒服起来。
让人这么喂总有点儿不好意思,沈辞柔想伸手去拿碗,李时和已经舀了下一勺。她没法,只能再低头吃完。
这么一勺接一勺,杏仁酪吃得干干净净,沈辞柔也彻底清醒了,舔去嘴角不慎沾到的一点,笑眯眯的:“谢谢……”
她本来想接着卖乖,想到先前的事,卡了一卡,“阿兄”两个字硬生生吞回去,“……你呀。”
本来兴起这么叫几声,纯粹是闹着玩,李时和却卡着这个点乱来。她不叫,李时和慢慢地磨,逼着她带着哭腔叫出来;真的按他的意思,他又更狠。到最后沈辞柔呜呜咽咽,又被困着,一点办法都没有,偏偏连指甲都修得紧贴指尖,想挠他都不痛不痒。
想到这个她又有点羞,看了李时和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装作若无其事:“我睡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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