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先生倒与众不同,万碧不由心生好奇,遂移步御花园,看他到底是如何授课。
塘荷倩影摇曳,清香沁人,因怕惊扰贵人们休息,每日都有宫人粘树上的知了,是以四周非常寂静,只闻夏风拂过柳枝的沙沙声,和不知哪里传来的阵阵虫鸣声。
万碧带着小雅四处看不到人,正纳闷都在哪里呢,忽听假山后草丛中刷刷一阵响动,一人悄悄探出头,接着跟头咕噜地滚了出来。
他头上顶着几片树叶草根,满头满脸都是土,衣服歪歪扭扭,还破了几个大口子。
不是朱祁睿又是谁?
万碧看到儿子的狼狈模样,惊得脸几乎变了颜色,“你和谁打架了?”
朱祁睿哼哼唧唧几声,撂下一句“我先去换衣服”,风风火火就跑了出去。
万碧看到后面追来的人,脸一沉,喝道,“来福,怎么回事?”
来福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道,“娘娘,详情奴才也不清楚,只知道殿下和吕先生打赌输了。”
那小子也有栽跟头的时候?万碧不禁一乐,手一摆让他赶紧跟上去伺候。
用过晚膳,万碧就把这事当笑话和朱嗣炯说了,朱嗣炯也笑道,“君子六艺,方小儒无一不精,难得是为人坦荡洒脱,又有几分跳脱,不是死板的老学究,我选了好久才选中他。”
万碧睨一眼他,“是选的不错,我看睿儿以后可要有苦头吃了。”
朱嗣炯呵呵笑着揽过她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即便他是皇子,也不能太一帆风顺,不然以后稍有点挫折就会受不了。”
“我知道,不过心疼儿子罢了。”
“男孩子该摔打还是要摔打,我想着等他再大些,把他扔到军营里去历练历练。”
万碧心头一跳,“哪个军营?”
“还没定,不急,且等两年再说,放心,也就京畿附近的大营,不让他走远——我还舍不得呢!”
万碧这才放下心,二人正温存着,突闻小雅门外禀报,“陛下,汪总管急事求见。”
听了汪保禀报的消息,朱嗣炯发指眦裂——东南沿海,倭寇上岸,屠了一个县城!
第90章 惊见
景平九年的夏至,是一个闷沉沉的阴天, 黑黢黢的乌云一层层涌过来, 积在房顶上,压在人心上。
偌大的殿堂死气沉沉,跪着的部院大臣个个噤若寒蝉, 头也不敢抬一下, 只用耳朵小心听着龙椅上皇帝的动静。
朱嗣炯刚刚发完一顿脾气, 脸上的潮红还没退下, 胸膛仍剧烈地起伏着,他恶狠狠地盯着下面跪着的一众大臣,咬着牙说,“每到一地,庐舍尽焚,我泱泱大国竟被一个弹丸之地的蛮夷欺辱至此,简直匪夷所思!”
高敬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下旁人,缓缓说道, “陛下息怒, 宋祥已出兵围剿,不日定能剿平倭寇。”
立即就有人弹劾宋祥, 他主管抗倭,治下出了此等大乱子,罪责难逃。
高敬没有替宋祥辩解——他在等皇上的反应。
朱嗣炯沉吟片刻说道,“临阵换将是大忌,朕允他戴罪立功, 务必要将倭寇给朕赶出去!”
听得此言,高敬心里便有了计较,“陛下,倭奴生性奸猾,惯会偷袭,待我大军赶到,往往捉不到几个人,是以倭患年年犯,屡剿不灭。”
“老臣以为,治标不如治本,海禁方是上策!”
吕秀才前几日提出要开海禁,重启海外商贸,但开海禁风险巨大,朝堂争辩数日,一直未有论断。
恰在此时,爆发了倭寇屠城的消息。
高敬几句话将倭患引到是否开海禁的问题上,立即引发朝堂论战,唇枪舌战一天,吵得朱嗣炯脑仁疼。
下朝后,朱嗣炯阴着脸,独自坐在御书房。
刚推行新政时,吕秀才就建议一并开海禁。
海外贸易来银子快,朱嗣炯实际上是支持开海禁的,但因担心贸然大改现行政令,会激起朝野动荡,便一直没有同意。
如今新政成绩斐然,为推行海贸创了个好开端,他正跃跃欲试,想要强力推行,哪知却出了这般骇人听闻的事。
别说之前反对开海禁的,就是赞成的人如今也有大半改了态度。
朱嗣炯对宋祥十分不满,但诚如他刚才所说,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所以他不得不继续用宋祥,但心里那股怒火怎么也压不下去。
门开了,一阵凉爽带着潮气的风立即穿堂而过,吹得满壁的字画簌簌作响。
朱嗣炯按住案上不住翻动的书,刚要呵斥一声,却见是万碧进来,忙换了副面孔,笑道,“你怎的来了,眼看要下雨,当心淋了雨受凉。”
“听说你连午膳也没用,我过来看看。”万碧端出几碟精致小菜,一碗碧粳米粥,“先略垫垫,晚上咱们涮锅子吃。”
万碧温言劝着哄着,朱嗣炯不知不觉脸色好了很多,说着闲话,七七八八也吃了不少。
外头的汪保抹了一把汗:还是皇后娘娘有办法!
瞥见案头上的批红,万碧笑道,“劈头盖脸臭骂一顿,再说寄予厚望,对卿深信不疑,你这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啊!”
朱嗣炯知道她说的是宋祥,没好气道,“当初江南贪腐案,我一力保下他,就因为他发誓定会荡平倭患,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倭寇依旧在沿海作乱!”
万碧心下掂掇一阵,不紧不慢说,“这许多年来,倭寇虽然作乱,却是小打小闹,较前朝危害小很多,且去年朝廷拨了五十万两银子重点布控海防,突然爆发这样的惨案,我觉得太出人意料了!”
朱嗣炯眉头挑挑,“你是给某人当说客来了?”
“是啊”万碧大方承认,“吕先生觉得时机太过凑巧,委婉让我提醒你下,而我呢,但凡敌人反对的,我都要赞成!”
朱嗣炽差点把茶喷出来,咳咳几声,擦擦嘴角笑道,“这个说法有趣!好了,咱们不说这些,等宋祥进京时一问便知。”
处暑过后,宋祥进京。
来时高敬就给他传了话,令他进京后不要直接递牌子面圣,先悄悄来自己府上。
宋祥犹豫了一路,终究是听了高敬的,但他从高府回到住处时,却发现有一人正在等他。
冠玉一样白皙的面孔上双眸清澈有神,眉宇间英气勃勃,气度雍容华贵,石青缂丝面的袍子,腰束明黄丝带,手持一把泥金小扇,跷足而坐,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却有一种亲而难犯,不怒自威的风度。
“圣上!”宋祥仿佛被电击了一下,脸上血色褪了一干二净,霎时变得又青又白,若不是吕秀才在旁边咳了一声,他还不知道要愣到什么时候。
宋祥从惊怔中回过神来,急忙叩头道,“不知圣驾到此,未曾远迎,请皇上恕罪!”
皇上怎么会在这里?难道自己一进城他就知道了?那自己去高府的事情,皇上定然已知晓!
夜风吹过,宋祥阵阵发冷,这才发觉汗透重衣,背后已是又湿又冷。
朱嗣炯笑道,“起来吧,是朕不请自来,怨不得你!”
他起身亲手扶起宋祥,不无感慨说道,“你是抗倭功臣,保一方太平的良将,有此臣工,朕心甚慰!”
宋祥只低头道有愧圣恩。
“当年在金陵,你给朕的密信上写着‘势必要扫平倭患’,这话朕一直记着,要钱给钱,要粮给粮,一直将你放在浙直总督的位子上,就是让你平倭!”
“虽说前阵子有人弹劾你,但朕都压了下来,青骢骏骑,小疵难免!做得好不好,要听听百姓的说法!沿海百姓给你立了生祠,他们感激你的功德,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
朱嗣炯踱了两步,声音带着凄楚说,“倭寇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有多少无辜百姓因此家破人亡,穷苦人家燕子啄泥般攒下的家业一夜间毁于其手,朕每每思及至此,便痛心疾首,夜不能寐,真恨不得亲自上阵,杀光那些倭寇!”
说到此处,他情难自禁,用力握着宋祥的手,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所以,你是替朕上阵杀敌,不用顾忌其它,后方有朕替你撑腰,你只管大胆去做,待你日后得胜回朝,朕亲自率百官出城迎你!”
这一番话听下来,宋祥只觉五内沸腾,一股滚烫的似血似气的东西直冲头顶,他一提袍角跪了下去,“陛下如此荣宠,微臣愧不敢当!”
朱嗣炯与吕秀才对视一眼,笑道,“起来说话。”
宋祥却埋首道,“微臣有罪,治下有人通倭,造成屠城之祸,微臣知情不报,愧对天恩,恳请陛下治罪!”
朱嗣炯头“嗡”一声作响,竟真让吕先生说中了!
旁边立着的吕秀才眼中蓦地迸发出异样的光华,良久才说,“宋大人此言可有证据?”
宋祥抬起头,语气坚决道,“微臣此次进京带了个人,请皇上一见。”
月色如镜,将凤仪宫的大殿前照得如水银泄地,万碧立在门口,不错眼盯着甬道。
快要子时了,皇上还没回来,她微微皱着眉头,眼中全然是一片担忧。
宫门响了一声,万碧大喜,忙小跑过去,果然是朱嗣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