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皮一炸,瞬间脸色发青,僵硬地转过脖子向门口瞧去。
什么也没有,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却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朱嗣炯瞧见了他的异样,不动声色道,“苟道先回宫禀告太后,让她老人家安心,朕稍后带着两个孩子回宫。”
苟道惊魂未定,巴不得离开这个鬼地方,应一声就呲溜跑了。
朱嗣炯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复又坐在大炕上,“庄子里还有没有近身伺候朱庶人的?”
小丫鬟摇摇头,“这庄子统共没几个人,他脾气又古怪,整天喊着有人害他,是以只有两位姨娘能贴身服侍他。”
“这男孩子长得够壮,他娘应是个疼孩子的人。”
“是啊是啊,姨娘宝贝着呢,常和奴婢说,要不是有这孩子在,她早活不下去啦!”
话音一落,那小丫鬟呆了一呆,连自己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朱嗣炯冷笑一声,又问道,“朱庶人对这两个孩子如何?”
“奴婢说不上好还是不好,只是肯定不如两个姨娘上心……哦!前天姨娘还因为小少爷的事和他吵了一架。”
“为何事?”
“芝麻绿豆的小事,姨娘奶水不多,想喝鱼汤补补,可供给有限,每月就那么几条鱼,朱庶人就没答应……”
朱嗣炯愕然,怔楞中,领口一紧将他拉回神,却是旁边的女娃抓了他的斗篷。
血缘真是种奇妙的东西,自己和朱嗣炽长得一点都不像,可他闺女却和睿儿有几分相似。
尤其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全然是不谙世事的纯净。
想到睿儿,朱嗣炯不由笑了一下。
她也跟着笑了一下,眼睛弯弯的,好似月牙,还拍着巴掌叫道,“爹爹!爹爹!”
朱嗣炯恍然大悟,原来她刚才叫的是自己!
小丫鬟有些尴尬,解释说,“皇上恕罪,小姐的姨娘为了讨朱庶人欢心,早早就教她喊爹爹,庄子里没别的男人,小姐年幼,怕是弄混了。”
朱嗣炯笑道,“你也忒小看了朕,朕还能和一个孩子过不去?”
他立起身,看看这两个孩子,继而吁出胸中闷气,吩咐道,“回宫!”
太后看到这两个孩子,一激动差点又昏厥过去。
朱嗣炯本想把他俩抱到凤仪宫,但太后一听这话,当场闭过气去。
无奈,朱嗣炯只能把孩子留在寿康宫。
万碧得知,点着朱嗣炯的额头嗔道,“我的爷,傻了不成?太后担心我下毒手害了那两个孩子,怎会同意你将他们交给我?”
“孩子交给你照看,长大后自然同你亲近,说不定以后也会成为睿儿的助力,交给母后,哼,怕是养出两个仇家来!”
“事已至此,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瞧太后的意思,绝不会如当初所言,见一面就好,她肯定要养在宫里的。大孝子,头疼了没有?”
朱嗣炯叹道,“头疼死了!——话说回来,我觉得朱嗣炽的死没那么简单!”
万碧吃惊不小,“为什么?”
朱嗣炯便将白山庄的所见所闻述说一遍,冷笑道,“他那人我太了解了,明明是个草包却自命不凡,只要有人恭维他两句,他立刻引为知己,太容易被人利用。”
“且他是个极其惜命的人,最难的时候都撑过去了,如今有太后帮他,境遇不知比之前好多少,为何自尽?”
“都说是因我锁死了门,他绝了念想才寻死,可一个想死的人,怎会有心情和侍妾争鱼吃?”
“我看了尸首,确是他无疑,但我无论如何也不信他会自尽。”
万碧蹙紧了眉头,“难道他是被人害死的?庄子都封死了,谁能进得去?”
“你只想着外头的人进不去,可别忘了里头还有人!他那两个侍妾,都死了,你不觉得蹊跷吗?”
见万碧似懂非懂,朱嗣炯说,“若是哪一日我不在了……哎呀,你别拧我,我是说假如! ”
万碧往地上啐了下,“呸呸呸,胡言乱语作不得数。”
朱嗣炯不由失笑,旋即心中升起融融暖意,拥住她柔声说,“我在想,什么情况下能让一个深爱孩子的母亲狠心抛下幼子,毅然决然赴死?”
万碧突然战栗了一下,呆呆地盯着摇曳的烛光出神,良久才喃喃道,“除非那是孩子唯一的出路。”
朱嗣炯也默然了。
若朱嗣炽不得赦免,他将永远禁锢在白山庄。
他的孩子也定会困于其中。
若他死了,稚子无辜,又没有亲娘,太后定然不会坐视不管,有太后的软硬兼施,说不定皇上就会松口。
太后是出了名地疼爱长子,长子不在了,九成九会把这份疼爱加倍地倾注在孙子身上。
那么孩子将会迎来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万碧突然觉得身上发冷,不自觉抱住了朱嗣炯,“所以你觉得他的死有古怪?他是被人害死的?”
“我已吩咐北振抚司暗查,朱嗣炽之死,不管是有人指使,还是那小妾的私心,都要查个水落石出!”
“若有人指使……倒不难了,只要看看那孩子进宫能给谁带来好处,不就一目了然?”
“好处?一个吃奶的娃娃……”朱嗣炯本是笑着说,但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慢慢凝住了。
他仿佛被雷电击了一下,从塌上霍地弹起,大声喝道,“杨广!”
须臾,杨广就到了。
朱嗣炯脸色阴沉,一字一顿说道,“杨广,即刻起,你专职负责皇长子的安全,朕要你时时刻刻警醒着,不能有片刻松懈。”
万碧见他如此紧张,倒有些意外,稍一思索便知他会错了意,因笑道,“哪有那么严重,睿儿去哪里都一群宫女嬷嬷跟着,又有大伴,不会有事的。”
朱嗣炯也怕吓到她,便说自己有点儿反应过激了,但仍没有撤掉给杨广的旨意。
那两个孩子,太后终究是留在了身边,硬逼着朱嗣炯给名分。
朱嗣炯早就料到了,丝毫不含糊,封朱嗣炽长女为永嘉郡主,但没给男孩封赏,只赐了个命,叫“朱祁从”。
太后看到这名字就不乐意的,“从”!从谁?从什么?意思不就是让这孩子一辈子听话么!
但圣旨已下,即便她再不乐意也没有办法。
长子已死,她此生的尊荣均系在这个不贴心的小儿子身上,没办法,将就着吧。
王贵妃和林嫔丽嫔经常去寿康宫请安,听说和那两个孩子处得甚好,而太后年老体衰,又需要静养,是以有意选出两个人替她照看孙子孙女。
万碧得知,摇摇头一笑而过。
眼下更为在意的是,她最喜欢的蔷薇花墙,不知道为什么,一夜间大片大片地枯萎。
而照料花墙的老内侍,不凑巧摔断了腿,无法当差。
第80章 心烦的夜晚
凤仪宫的花园子要添个花匠,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 汪保挑了几个颇有经验的老内侍来, 但奇怪的是,无论他们怎么伺候,那蔷薇还是一日日地枯萎下去。
前后换了几波人, 都不见起色。
这下汪保可着了急。
便有人提议, 干脆拔了重新种。
汪保当即赏了他两巴掌:这蔷薇是皇上亲手为皇后栽下, 你有几个脑袋敢拔了?
正当汪保急得团团转的时候, 那个长相恐怖的内侍被推荐到他面前。
饶是他见识多广,看到那人长相,也差点一跟头栽倒。
但汪保能坐到这个位置,和常人眼界还是不同的,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他让那人试试。
一试,便试得蔷薇花墙起死回生。
皇后娘娘大喜,要重重地赏这位能人。
言下之意, 是要留他照料花园子。
汪保略微犹豫了下, “那人相貌极其丑陋,怕是会惊到娘娘。”
不知为何, 万碧猛然想到在御花园碰到的那人,好奇心被勾起,笑道,“本宫没那么胆小,将人带来。”
此人一路低着头, 挡着脸来到万碧面前。
听着他沙哑的请安声,万碧叹道,“别挡着了,你这张脸吓不到本宫。”
那人默默地将手放下,却把头低得更深。
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人发出惊呼声。
许是一下子将脸暴露在这么多人面前,他很紧张,手不住地搓着袖口,身体微微发抖,一脚后移,感觉像是随时都会转身而逃。
这样子触动了万碧的恻隐之心,“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的话,小奴叫岳隐。”
“月银?这名有意思,你想要多少月银啊?”
难得皇后娘娘也会开玩笑,汪保也凑趣笑着说,“岳隐,娘娘要留下你,还不谢恩?”
小雅起哄,“磕头磕头,磕几个,月银就是几两!”
岳隐傻愣了会儿,忽地反应过来,立即捣蒜般地磕头,语不成声说,“多谢娘娘大恩大德……”
“好了!”万碧止住他,“小雅着人安排他的住所,嗯……月银给他定二十两。”
便是在凤仪宫,这月例银子也算数得着了,登时,众人看向岳隐的目光复杂了不少。
进来了!
大事落定,岳隐嘴角吊起,显出不易察觉的轻松和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