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男客散席后,萧让便带着二伯、四伯、萧弘简去了演武堂。此时凝园的花厅里,只剩下二婶娘张氏、曹婉宁。
顾熙言送客回来,刚落了座,红翡便挑帘子进来,附耳在她耳旁,说是淮南王府差人来请侯爷,晚上不回来用饭了。
那厢又有婆子打帘子进来传话,说是二伯爷要回府了,来请二伯奶奶。
“府上若是无事,婶娘和二伯不如用了晚饭再走?”顾熙言笑着挽留。
张氏起身,慈眉善目的笑道,“眼看着这秋日入夜的早,你们又是新婚,想必府上诸多事宜,我就不多叨扰了。”
顾熙言点了点头,转头又拉起曹婉宁的手,“如此,我倒是有个不情之请——不如教婉宁妹妹留在侯府用饭罢,今日一见妹妹倒是亲切的很,恨不得和妹妹抵足而眠才好!”
下午女眷说话间,顾熙言确实表现出了想和曹婉宁亲近的浓厚兴趣。张氏也巴不得叫自己这外甥女儿攀上平阳侯府这高枝儿,只是心中想着天色已晚,面色有些沉吟。
顾熙言看了眼曹婉宁满眼希冀的神情,笑道,“婶娘不必担心,待用了晚饭,自当立刻把妹妹不少一根汗毛的送到府上。”
“人在你府上,我是一点儿也不担心的。”张氏忙笑着说,“难得这丫头和你投缘,如此便叨扰了。”
顾熙言只笑道,“婶娘说笑了。”
待送了张氏出门,顾熙言回头便吩咐下人上了晚饭,又拉着曹婉宁的手亲亲热热的坐在暖炕上的黄花梨木矮桌上吃蜜饯果子。
顾熙言是地位尊贵的侯府夫人,又存了心和曹婉宁套近乎。居上位者抛出了橄榄枝,下面的人岂有不接着的道理?更何况曹婉宁本是个工于心计的,见自己得了顾熙言的青睐,立刻顺着杆儿往上爬,两人说了一堆闲话,算是“亲近”不少。
下午在宴席上,曹婉宁和左右邻座的女眷好生打探了一番平阳侯府中的事情,得知顾熙文竟是淮阴顾氏唯一的嫡女,又听闻萧让大婚第二天便离了家,曹婉宁心中已经暗暗有一番猜测。
——这侯夫人出身高门大族,定是骄纵蛮横,又不会小意温柔的。平阳侯身为武将,定是不喜这般性格的女子。
此时曹婉宁身处凝园之中,目光所及之处,诸物摆置皆是富丽堂皇。且不说那些珍奇宝物价值几何,光是丫鬟身上穿的绫罗绸缎,都非一般的官宦人家能穿的起的料子。
曹婉宁心中暗叹的同时,不免勾起几分妒忌。
她正盯着顾熙言头上戴的金簪上拇指大的东珠出神儿,那厢,七八个小丫鬟鱼贯而入,奉上十来碟佳肴,又有两个丫鬟上前,手中捧着两个木盘,盘上放着些金盏盆盂。
“聊了这么久,妹妹想必也累了。我叫小厨房做了些觉得不错的吃食,也不止妹妹喜欢不喜欢。”
十来叠色香俱全的菜肴吃食,满满摆了一桌,曹婉宁盯着盛菜的鎏金百合纹碟子,满目的金灿灿映入眼帘,直教她惊得愣着说不出来话。
顾熙言瞧她这副样子,心中不禁一阵冷笑。侧首接过丫鬟手里端着的金盏,轻轻漱了漱口。动作间不经意露出一截皓腕,上头戴着两只缠丝银镶玉镯子,衬的莹白手腕愈发纤细。
曹婉宁回过神儿来,面色微红,自觉失态,也学着顾熙言的样子,有模有样的漱了漱口。
“妹妹尝尝这个,”顾熙言笑着拿起银筷子,夹起一片鱼肉放置在曹婉宁碗碟中。
“这道烟熏鱼片吃起来鲜美无比,我最喜爱不过了。”
那鱼片色泽莹润,不见一丝一毫酱色调味,曹婉宁半信半疑的送入口中。
只听靛玉脆生生的道,“主母有所不知,这道烟熏鱼片所用鱼肉,皆取自梦泽湖中一尺以上的大鱼。大鱼自湖中捞起之后,便需快马加鞭,赶在三个时辰内送至侯府后厨。厨子将鱼肉片薄如纸张的厚度,再拿百年的松木枝以文火熏制两个时辰,最后再加入宫中御厨秘制的醋汁,如此几道工序下来,这道菜从取料到上桌,统共不超过五个时辰。”
鱼肉鲜美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开来,伴着一股清香的松枝烟熏味儿,余味酸甜可口,在舌尖萦绕不绝。曹婉宁正回味着口中鲜美滋味,听见靛玉这番话,不禁大吃一惊。
云梦泽到盛京城,路途起码有千里之远!要在两三个时辰内赶到,光是途中所费人力物力,已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何况云梦泽中一尺以上的大鱼本就十分难得,更别提那百年的松木枝了。
曹婉宁挤出一丝笑,细声细气的问道,“这可真是金贵,只是妹妹不明白,为何定要赶在三个时辰内送达呢?”
顾熙言闻言,只笑着不说话。
上一世,顾熙言最厌恶的,便是曹婉宁这般娇柔造作的模样。她面容温婉,声线温柔,说话总是细声细语,不紧不慢。这样轻柔如羽毛的美人儿,男人一看一听便醉倒了。
更何况曹婉宁还是个心思深沉的,无论心里想着什么蛇蝎毒计,脸上一概滴水不漏,做出一副无辜可怜之态。
如若不是上一世亲眼见识了曹婉宁的心机之深沉,只怕顾熙言依旧是那个被家人保护周全的的高门贵女,天真不谙世事,任她曹氏玩弄于肱骨之间!
今时今日的顾熙言打心里感谢上一世的曹婉宁,给自己上了“两面三刀”这么重要的一节课。即使如此,就别怪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靛玉听了曹婉宁这疑问,心里有些不屑,面皮上挂了二两笑意,“曹姑娘有所不知,若是超过了三个时辰,这鱼肉便失了本身的鲜美滋味,故我家主母是从来不用的。”
曹婉宁听了,暗自打量了顾熙言一眼。只见她肌肤如雪,竟是一丝瑕疵也无,光滑如刚剥了壳的鸡蛋。不禁暗叹,这平阳侯府真是泼天的富贵,女人能在吃食上如此金贵的将养着,只怕颜色不好也难!
顾熙言只当做没看见她的打量的眼神儿,又笑着指了那道炙鹿肉,“这道炙鹿肉也是极好的。”
一旁的丫鬟上前给曹婉宁布了菜,她夹起一口炙鹿肉咬入口中,口感外脆里嫩,香甜肉汁立刻在口腔中四溢开来。
靛玉又道,“这道炙鹿肉所用的梅花鹿,是陛下养在上林苑里狩猎用的。放眼天下,除了王孙贵族,也只有寥寥数家候伯公卿得了陛下亲允,可以随意取用上林苑中豢养的猎物。”
曹婉宁听了,只垂着眼睛,掩下眸中惊讶,不动声色的咀嚼着。她只知道平阳侯府是忠烈之门,有历代功勋,没想到圣上竟然殊宠至此!
顾熙言寥寥用了几筷子,便说吃不下了。兀自饮着一盏犀露茶,叫靛玉一道一道的位曹婉宁讲菜。
丫鬟站在一旁布菜,一顿饭吃下来,曹婉宁硬是被这侯府中的富贵吓出了一身的虚汗。
等下人撤去碗筷盘碟,顾熙言瞅着时机已经差不多了,便屏退了左右,拉着曹婉宁的手走到里屋,坐于软塌上,又差红翡去里间,拿出一个紫檀木雕花的盒子来。
曹婉宁见左右只剩下两个贴身服侍的大丫鬟,心中觉得奇怪,“姐姐这是……”
顾熙言“嘘”了一声,又拉过曹婉宁的手,脸上带了三分愁容,“妹妹有所不知。”
“今日在府中和妹妹一见如故,原是妹妹长得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顾熙言声音里带了哽咽,像是极其悲痛,再也说不下去了。
曹婉宁压着心中狐疑,安慰道,“姐姐可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只见顾熙言眼眶微红,泪水扑簌簌的落下脸颊,紧紧握着她的手道,“罢了,罢了,我也不与妹妹打诳语了,妹妹长得不似别人,正是像我那嫡亲的妹妹!”
此话一出,曹婉宁也是瞪圆了眼。下午在宴席上她好打探了一番,只知道顾熙言出身淮阴顾氏,是顾氏长房唯一的嫡女,因此下意识狐疑道,“可我听闻,姐姐并无妹子……”
顾熙言掖了掖眼泪,“是了。我那嫡亲的妹子命苦,长到六七岁便生了一场大病,一命呜呼去了。家里长辈觉得不吉利,是一概不让往外说的,故而没几个人知道。我身为长姐,没能尽呵护之责,心中愧疚多年,每每午夜梦回,总是泪流满面。”
说罢,顾熙言又打开那紫檀木的盒子,从中取出一块成色极佳的羊脂玉锁,递给曹婉宁看。
曹婉宁接过,细细端详了几眼,果然见那玉琐的成色上了年头,边角还有些轻微的磨损。
那边儿红翡也拿了帕子来给顾熙言擦泪,一脸悲痛道,“三小姐已去了数年,悲痛伤身,主母还是节哀罢。”
那厢曹婉宁见顾熙言哭的悲痛,心中狐疑慢慢散去,今天一天,顾熙言对自己的分外热情仿佛有了解释。曹婉宁当即也做出一脸伤痛样子道,“姐姐节哀。”
顾熙言声泪俱下的哭了一阵,方才抽噎道,“幸好,如今倒是上天怜惜。”
又拉过曹婉宁的手来,言辞恳切,“定是上天见我思妹心切,才教我和妹子相见。可巧妹妹家中和二伯家是表亲,从今往后,妹妹若是不嫌弃,我便把你当做我嫡亲的妹子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