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虽看似不在意,却在暗暗观察众人反应,见确不曾引起人询问方放下心来。对宝玉的尴尬她也不理睬,唯独对黛玉此时沉默不言不免惊讶,心中奇怪要是依着她性子非得乘胜追击不可,今日却偃旗息鼓给自己留面子,委实让她不解。再看黛玉神色平和,不似勉强,不由得心里对她悄悄地多加了一丝好感。其实宝钗黛玉俱为女孩儿中翘楚,素日贾府众人提起皆是称赞不绝,她二人虽不表态,心里却都有股子傲气,自视与旁人不同,哪知世上却多了个对方,无论处事言谈容貌才学俱是一时瑜亮,不禁大起攀比之意,每相逢总是不自觉的想要压对方一头,不为其他。这一来二往,处处争锋,明里暗里皆有交手胜负。本来二人早可就此会意一笑成为知交好友,偏有旁人口舌交杂其中,难免起了嫌隙,一直未能成金兰之好。虽二人私底下引以为憾事,却没有一个拉下脸来说出心里话,就此拖延至今。
黛玉见宝钗看她,心中一动微微颔首。宝钗会意浅浅一笑,自是继续看戏不提。待散了戏,宝钗凤姐儿等俱回了,宝玉拉住黛玉跟在后头要说着体己话儿。黛玉瞟了宝玉一眼,哼了一声道:“你今儿怎么了,素日最能说会道的,却方才惹怒了宝丫头,亏得人家不拿你做筏子,否则还不有什么好看的呢。”宝玉见黛玉关心自己,一时心花开了,也不避忌,便在黛玉耳边说了和宝钗闹别扭的事。黛玉听了,眉头一皱道:“我竟不知,你竟对她说出这种话来,是我早就甩脸子走人了!那种人也是我们不出门的闺中女孩儿可比的吗?你也忒造次了。”宝玉没想黛玉说出这话来,越发没意思,待要说两句又怕她多心,只得忍着气无精打采地出来。
贾琏回去后,便和凤姐儿说起贾芸的事来。凤姐儿又是惊讶又是笑,只说道:“这可不是上天注定的么!”贾琏笑道:“我倒要说你有眼光,看准了他们是一对呢。”凤姐儿不禁得意,想了想又道:“虽说如此,他们身上都还管着事儿,一时半会儿还急不得。小红还得过一年半载得才能放出去呢,她老子也不知有主意没有,要是心里定下人家,倒还费事些。”贾琏道:“你想做的事,还有不成的吗?况且我们亲自去说,给了多大体面,还由不得他们不答应。芸儿人品家世,相貌才干,都是没的说的,这样的女婿不要,还要哪个?”凤姐儿笑道:“正是这话,和我想的一样,不过是怕节外生枝罢了。”夫妻两个谈笑间便把那二人的事敲定了。
琏凤二人用了中饭,便把儿子抱来逗弄。贾芝已有一岁了,早就离了奶娘,断断续续会说一些短句子,又活泼好动,小小的人儿,惯会舞手舞脚的,下地走路也不要人扶,人又长的白白胖胖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盯人看的时候习惯性地抿着嘴儿,让人见了止不住想笑。贾琏夫妇在卧室放了一张小榻与他,又制作了一应的小桌子小凳子,小杯小碗小碟等器具,平时起居坐卧也是一起,有空便教儿子说话识字,玩笑游乐,好不惬意。一家三口正说笑着,忽有平儿自外头掀帘子进来,脸色有异。
平儿向二人行过礼,便对凤姐儿道:“奶奶,太太那里遣了金钏儿回家去了。”凤姐儿一怔,道:“是太太屋里的大丫头罢?和彩云那几个一年进来的?”平儿点头道:“正是。如今太太已经叫了她老子娘带她走了,一屋子人都看着呢。”凤姐儿沉声道:“可问清楚为了什么事?”平儿一顿,随机答道:“问清楚了。太太说是金钏儿打坏了一件心爱的古董,所以气急了,要送她家去。”凤姐儿翻了个白眼,道:“这话她也说得出。以前彩云彩霞拿了她屋里多少东西送人都不晓得,偏有人在她面前不合意了,拿这借口搪塞。太太屋里哪个不是人精?那彩云她们,还是那小妾出事才查出来撵出去的呢,平时做事还不是好好地,哪里挑得出一丝错来,那些笨手笨脚的早不在了。”
平儿笑道:“到底是奶奶,谁也瞒不过您去。其实这事儿却是和宝二爷有关。”贾琏听了,晓得十有八九是什么风流之事了,他不欲儿子听了,便抱起他进了书房。凤姐儿看贾琏走了,不由一笑,朝平儿点点头道:“你继续说。”平儿定了定神,便把宝玉和金钏儿暧昧,被王夫人发觉大怒之事说了。凤姐儿想了想道:“罢了,既然太太这么做我们也不必说什么。横竖是那丫头自己不知轻重,有了今日之祸也是情理之中。我看太太那边要补丫头了,你过两日再提醒我去和太太说吧。”平儿迟疑道:“奶奶,可那金钏儿……”凤姐儿打断她,淡淡道: “不要多事。”平儿一惊,无言行礼退下了。
再说宝玉那头,不知怎么,竟是一日不顺,先是避雨回家误踢了袭人一脚忙忙请大夫抓药熬药忙了一宿,早上起来又和晴雯因小事绊了嘴闹的满院不宁,后来黛玉宝钗相携而来见状拿他打趣,又添郁闷。宝玉见黛玉宝钗形容不似以往,竟亲密了好几分,心下疑惑不解,寻了个空子去问黛玉,黛玉竟笑而不答,宝玉无法,只得罢了。不久史湘云来了,因着有些日子没见大家都是极亲热笑闹了一会,方才让宝玉好受些。
史湘云拿出一个金麒麟来,说是在花园里捡的,问是谁的。宝玉一看忙要了过来,忽地想起什么,忙去看黛玉。却见黛玉正和探春说话儿,看都没往这儿看一眼,不由得心中升起一丝不满,故意和史湘云说起这金麒麟来。那史湘云原是也有个金麒麟的,不过比这个小些。众人得知了,起哄要看,史湘云只得解下来与众人看,只羞得脸都红了。宝钗见了,忙上去解围,宝玉却见黛玉也正微笑着,看着金麒麟眼中似有赞叹之意,气性更大了,大声道:“这两个金麒麟看起来真像一对,林妹妹,你说是不是?”
话一出口,宝玉便已后悔了,室内陡然静了一静,便有轻笑声传来。史湘云素来豪爽气量大,听此话也不禁羞恼起来,垂头不语。黛玉更是脸上红得如一朵大红花儿一般,瞪起一双盈盈妙目,咬着牙,半晌才说出一句:“与我何干?!”随机拿起帕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众人这才慌了,都说道:“林妹妹怎么走了,快回来,这多没意思。”便有探春袭人等拉住她,宝钗在另一边拉住也想悄悄走的史湘云,不住口地劝慰。宝玉见自己一句话弄得两个人生气,也觉得不对,但本身尚且气恼黛玉不理他,心里又积了事,故不像以往好说话,因而放不下脸面,赌气道:“谁都不用走,我走了才算好了呢!”说着便跑了出去。众人顾着史林两个,不防宝玉也闹起脾气来,一时反应不过来,俱是呆在那里。
宝钗见状,便笑道:“这大热天的,闷得人不舒服,怪到宝兄弟也要回去了呢。不如大家明日再聚罢,横竖诗社还没开,大家先准备准备也好。”众人也正无趣,便都散了。宝钗拉着黛玉和湘云,笑道:“去我那儿坐坐吧,新到的君山银针,我可是自己都没喝几回呢,这次可就便宜你们了。”黛玉虽不乐,却并不生湘云的气,全怪在宝玉身上了,见宝钗如此提议,倒也没有异议,看湘云还有些局促,知道是担心自己脾气,也不愿落在宝钗之后,便也拉了湘云一下,向她笑了笑。湘云见黛玉不曾挂怀,心下一定,便也笑了起来,三个人一起往蘅芜苑走去。
才至了蜂腰桥,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地走来,口里说道:“这是从哪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地投井死了!”
黛玉湘云两个唬了一跳,问道:“是哪个金钏儿?”那老婆子道:“哪里有两个金钏儿,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她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地,也没人理会她,谁知找她时就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井里看见一个尸首,赶紧叫人打捞上来,谁知是她!”湘云叫道:“这,这怎么能够!……我还说要送个绛纹石戒指给她的呢,怎么会……”黛玉忙拉住湘云,湘云倚在黛玉身上,已经忍不住流下泪来。黛玉和金钏儿不熟,可也觉得悲伤,看宝钗时,却见宝钗忽道:“我去太太那边看看吧,这时候还不知怎样呢,太太定也是难过的很了。”
于是三人分别,黛玉拉着湘云回了春馆,宝钗却独自去找王夫人了。
☆、55宝玉挨打
那宝钗慢慢走着,心里思绪翻滚:好好地一个丫头,怎么就死了呢?她还记得那个金钏儿,原本就是个活泼爱闹的,在彩云彩霞被遣走了后越发得了王夫人的眼,虽然王夫人不太喜欢金钏儿的性子,可是金钏儿的确听话忠心,倒是王夫人的好臂膀。原先也有补上来的丫头,可是跟金钏儿一比,不是没她机灵就是没她贴心,不得不说,金钏儿还是有一套的。宝钗之前没听到任何风声,因此她确定此事是事出突然,并没有什么深意可寻,可是金钏儿竟被王夫人撵出,也必是因为犯了什么容不得的大错。宝钗不相信王夫人处传出来的说辞,她有着自己的判断。
宝钗隐隐晓得此事似与宝玉有关,从那些丫鬟婆子们平时的闲言碎语便可以轻易了解。况且那天金钏儿被赶出之时,也确有人看见宝玉从王夫人处匆匆离开。宝钗向来不愿以恶意揣测旁人,奈何身处寄居之所,环境庞大复杂,也由不得她不多想。她在府中人缘极好,那些不被人主意的小丫头老嬷嬷们也向来被她打赏惯了,有事没事便爱去她处玩耍说说闲话,一些看似不经意却大有内涵的情况便可信手拈来,为自己提供了不少方便。那日之事,她也可以拼凑出个大概,必是宝玉金钏儿有什么孟浪不妥之举,惹了王夫人生气。王夫人生平最恨不规矩的女子,眼里哪里容得下沙子,何况宝玉是自己心肝肉,千错万错都没有怪自己儿子的道理,心里想必是这些小蹄子调唆逗引,以致宝玉做出这种事来。金钏儿的遭遇就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