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秀眉已然蹙了起来,手握着帕子不语,平儿在一边也不敢做声。只听前一个丫头又道:“我看宝姑娘也还好,不过就是又发了两遭儿旧疾,面上还是笑盈盈的,脾气一样和软。”另一个道:“这是自然,宝姑娘向来气量大,不比别的姑娘,论起来亲戚中,她是最有小姐模样的呢。不入宫又怎么着,一样过的很好。即使在咱们家,老太太,太太们不是还当自家姑娘似地疼。”两个丫头说笑一阵子,又谈起别的事来。
凤姐儿也不听了,起身走开,给了个眼色给跟过来的丰儿,丰儿会意,走去处理那两个嚼舌头的丫头去了。凤姐儿带着平儿和丫头婆子,接着向院子里走去。凤姐儿想着方才之事,便先去了蘅芜苑。一进门,便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便笑着说道:“怎么了,这里这么热闹!”看去时,却见宝黛钗三个都在,便拍手道:“还说要去找你们,却是凑到一处,若不是我赶巧,再遇不着的!”三人忙起身让座,叫丫头看茶。凤姐儿和三人说笑一会,便笑道:“说起来倒是好事儿呢,老太太知道你们成天闷在家里怪没劲儿的,因着贵妃娘娘要打平安醮,便叫我把你们姐妹几个都叫了去,好去外面走走看看呢。”
黛玉浅笑道:“有这样的事?罢了,既是老太太的意思,凤姐姐的相邀,我说什么也得凑这个趣儿了。说起热闹倒是其次,难得姐妹们可一起,这就难得了。”宝玉也少见黛玉这般主动有兴,便也说要去。宝钗原本就有心事,加上天热不耐,便婉拒了。凤姐儿如何不知这是为何,只是老太太之命难违,怕是贾母也担心宝钗要与她散心开怀,便极力劝说,宝黛两个也在一边撺掇,宝钗也难抗拒,只得答应下来。贾母不久便听说了,心里也高兴,命凤姐儿那日不必立规矩,也跟着松快一日。
待到出行那天,全府里没有执事的主子丫头都跟了去,一路车辆纷纷,人马簇簇,端的是热闹非常。至清虚观,众人下马的下马,下轿的下轿,贾琏也打马而来,说是路上遇见了南安郡王世子带着家眷出行,听说贾府去清虚观打醮,便遣管家去会见。贾母听说了,便道:“这是人家好意,不可慢待了。你先在外头接待,料他们只是吃会茶便罢了。”话音刚落,只听钟鼓齐响,早有张法官执香披衣,带众道士路边迎接。凤姐儿知道鸳鸯在后面,赶不上搀贾母,忙上去要搀。可巧有个十二三岁小道士,拿着剪刀,照管各处蜡花,正欲得躲出去,不想一头往凤姐儿怀里撞来。
贾琏站在旁边,见此忙把凤姐儿往怀里一揽,避了过去,后面小厮见跑出来个小道士,也围住了小道士,上去喝骂不止。凤姐儿唬了一跳,忙从贾琏怀里挣了出来,整整衣裳,俏脸生晕地瞪他一眼,径自去扶贾母去了。贾琏看她难得没有动嗔,不由得摸摸下巴,觉得无趣,转头让小厮放开了那小道士,叫给他几个钱买果子吃去。
贾琏便往道观前门出去,忽听得上面有人喊着二叔,抬头一看,见钟楼里贾蓉贾蔷几个正探头向他挥手请他上来呢,便也笑笑,抬脚上了石阶。一见那钟楼里,摆着几把椅子,两张横榻,旁边还放着冰镇的果子和扇子。贾蓉贾蔷都让贾琏往横榻上坐,一个个递扇子送果子,捏肩捶腰,亲热非常。贾琏看贾芸贾芹,连贾珩贾琼几个都在,笑道:“怨不得你们在这里躲懒呢,的确凉快。胆子倒也大,你老子还在下面晒日头呢,不怕他找你找到这里,那时就有的看了。”
贾蓉被贾琏一吓,忙跳起来巴住栏杆往外看,果然远远见他老子正往这里走呢,转身便向贾琏告罪了一声,急急地下楼了。其他人也慌了,匆忙与贾琏作别也跟着下了楼。唯有贾芸在栏杆处看时似是发了呆,久久不回头。贾琏起身过去跟着一看,见贾芸目光所及之处是南边大门处,几个丫头正在进门,一个着红的丫头正跟着林之孝两口子说着什么。贾琏暗笑,面上却冷着,哼了一声。贾芸回过神,见贾琏站在身边,一惊之下忙弓身退开。
“看上的是哪个?”贾琏眯起眼淡淡地道。贾芸低头不语,待贾琏不耐地轻哼一声,这才如梦初醒,低声道:“是……是红玉。她原是宝二爷的丫头,如今已被二奶奶看中,调入我们这里来了。”贾琏边沉吟边道:“……可是林之孝家的女儿?是了,就是她。你婶子还跟我说过,说她好生机灵,把她要过来为了就是她的手脚勤快。”贾芸听了,面上露出喜色,抬头道:“不错,就是她。说起来,也原是我不该。虽说不合规矩,从园子里无意瞧着了她,偏就挂在心上,她也是极知礼的,不该说的什么都没说,不该做的什么都没做。只是独独我起了心思,要是……要是累及于她,我可就……就万死莫赎了!”
贾琏挑眉道:“好啦,好好的,学什么宝玉的说话。她认得你么?你要是一头热,那我也不好去管。”贾芸听他说话有些松动,忍住心中狂喜,深深施上一礼道:“有了叔叔这话,侄儿还敢愁什么?只要叔叔略伸伸手,侄儿就感激不尽了。”贾琏明白贾芸的好事是十拿九稳只欠东风了,便摆手笑道:“行啦,谢得还早了些!只是你要知道,这种事之一不可二,念你初次之过情有可原,可在没下次了。”贾芸又是深深一礼拜下道:“叔叔教训的是,侄儿定当铭记于心。”
贾琏看看时辰差不多了,便带着贾芸也下了楼去,又问他道:“几时你也像他们似地躲懒了?”贾芸笑道:“叔叔说的是。只因他们见了我强拉我去的,手边左右又无事,不好推脱,也随他们了。”贾琏点点头道:“你手脚倒麻利。也罢,我先进去,你大可随意看看,只是小心些便可。”贾芸应了,便先告辞而去。贾琏随即往道观里走去。待走了不到两步,便听见有戏曲之声咿咿呀呀传来。旁边一个小厮见贾琏驻足,便弓身上前,低眉顺眼道:“二爷,如今太太姑娘们在楼里看戏呢。”贾琏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此时贾母等聚在楼上看戏,宝玉坐在贾母身边,挑着那一盘子贺物与贾母看。伸手拿起一只金麒麟,贾母见了说眼熟,宝钗便笑言史湘云亦有此物。探春夸宝钗心细,黛玉想起金锁宝玉之事,不由得心中嗤笑一声,也不理会,只顾品茶。宝玉偏眼尖瞅见黛玉所为,他素日与黛玉何等亲密,虽见她面上淡淡的,却晓得她心里多半恼了,便凑过来逗黛玉说话。黛玉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宝玉聊着几句,瞥见宝钗故作不知,不由得心情大好。
不过一时,黛玉出去更衣,宝玉得空见宝钗闷坐无聊,似是看戏也无甚兴趣,想起她家里事便和她说起家常来。宝钗体丰却热,在家中便就懒得动弹,如今不得已随着众人去了外面,也只强撑着而已,因是宝玉来凑趣,不得不给面子,作出笑模样来。宝玉一时出言无忌,忘了不是和黛玉讲话,谈笑中竟把宝钗比作杨妃。宝钗一愣继而大怒:宝玉分明暗言嘲讽自己体格,且那杨妃何等人物,又是什么好女儿了?以儿媳身份侍奉公公却乱伦为妃,家有兄姐皆是贪图富贵钻营权势之辈,自身又是殃及国家的红颜祸水,自己何时得罪了宝玉,竟被如此嘲骂,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宝钗一霎那涨红了一张俏脸,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周围人都不曾在意,自己也不好闹大,况宝玉是众人所知的口无遮拦,常出狂悖之语,自己跟他较真倒是小气了,贾母等长辈,三春等同辈又在此处,宝钗又得顾着身份又得想着不得让人看见她欺负宝玉,忍了又忍,方才吐出一句:“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兄弟好哥哥可做的杨国忠的!”这话即可看作承上的玩笑话,又含着反唇相讥之意,宝玉听了猛地悟出自己前言不妥,不由得讪讪起来,抓耳挠腮不知所措。
正在此时黛玉回来了,看着宝玉宝钗相对无言不由得暗暗称奇,拉住宝玉笑问缘由。宝玉哪里敢说了,只是顾左右而言他。黛玉看着宝钗不自然的模样料定两人又有什么暧昧之事,不由得不悦,想起上次红麝串事件,也不由的沉下俏脸。忽地一个小丫头子跑了过来,笑着朝宝钗要扇坠子。这本是平常小事,奈何宝钗正满腔郁闷不得发,见此机会也顾不得了。想起自己选秀失败入宫无望,壮志难酬,偏有一起子小人根红顶白说起怪话传进姐妹耳中,此次宝玉不说她亦不知竟传到这种地步,心中当真又羞又气,看着小丫头便眼神一厉面沉如水,指着她指桑骂槐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忙六级,万望见谅~
☆、54含耻情死
宝钗是何等人物,对着小丫头一番连敲带打下来已把人家唬得色变身颤,待她住口立马转身跑了。宝钗也不再搭理旁人,径自喝茶看戏,自觉出了一口闷气后心神舒爽,只比大热天喝了冰水一般痛快。宝黛二人俱是呆了一呆,晓得宝钗恼了,也不再言语。宝玉大觉没意思,瞥见已有不少人望向此处,更觉双颊发热,忙转身同别人搭讪去了。黛玉心里惊讶,却不动声色,也和宝钗似地从容做无事状。黛玉要是以前早就因着宝钗难得的失态出言戏谑了,可如今经历扬州一行,照料老父并为其料理了后事,为人更是成熟稳重了些,回想旧日言行,其中与姐妹们为了一时争锋言语不甚避忌之事,心中既觉好笑又觉愧恼,现下遇着此时也只是暗暗纳罕一会,闷在心里,不去再和宝钗发话,免得她面上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