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釧儿因着姐姐之死对宝玉颇有怨怼之心,却也不敢发作,只是冷着一张脸放置好食具。宝玉见了她想起金钏儿,心中一动,那怜香惜玉之情大起,便只顾着逗玉釧儿说话。袭人在一边看宝玉冷落了一起来的莺儿,忙拉住莺儿出来吃茶,心里暗笑才刚巴巴地叫了莺儿来打络子,这会子又把人忘了不理,顾此失彼的无事忙脾气还是未改。
那玉釧儿看着宝玉一脸陪笑语气卑微的模样,心中一阵快意,但想起自己自尽的姐姐,又不由得一阵伤心。金钏儿要不是因为被王夫人不留情面的赶出来,根本不会这么想不开,虽说金钏儿本身也有不当处,却也罪不致此,近十年的情分就这么在太太的怒火中灰飞烟灭,想必换了是谁都不能心平气和的。但就是因为金钏儿惹上的是太太的心肝眼珠子,便没了一丝一毫的体面,受够了那些捧高踩低的丫头媳妇子的冷嘲热讽,被撵后在家又愧又悔,整日以泪洗面。毕竟真真假假不论,府里的大大小小的事哪一件不都被众人看在眼里的,即使不是亲眼所见,也有不少的流言蜚语传了出来,金钏儿本就难过不已,听了那些个传闻把自己说得不堪,女儿家清誉又有何可言,现下前路渺茫真不知如何自处,素日心气不低的她怎能忍受如此对待,终在一次和母亲吵了架后跑出去投井而亡。
玉釧儿想着过往之事,心下恻然,记起自己还要服侍王夫人,时不时地还得看到宝玉,心火就忍不住一拱一拱的。可她知道自己不但做不了什么,还得好好伺候这一对母子。且不说做大户人家丫头对己家境况来说是何等走运享福,单只父母再也承受不了儿女有事的压力了。自己自从领了王夫人处差事,吃了双分子月例后,便时常能看见周围人或妒或羡的目光。她清楚地明白这一切是用什么换来的,她不可以不在乎,不珍惜。玉釧儿生生从脸上挤出几分笑来,敷衍了宝玉几句,便想走人。但宝玉却拉住她不放,偏要她去尝新做出来的汤羹。玉釧儿心里暗想宝玉是不是想出什么花招来又要害她,迟疑起来,但见周围丫头都在,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推脱,见宝玉又逼得紧,只得喝了一口,就看见宝玉眉开眼笑说这汤很好吃,方领悟出他的用意来。
玉釧儿看着宝玉讨好的样子,心里恍惚了一瞬,却又很快冷静下来。宝玉虽说没存着什么坏心,可不代表他有了事就不会牵连旁人。自己姐姐命苦,玉釧儿也不愿再去重蹈覆辙。玉釧儿便假意笑了笑,表示承了宝玉的好意,随即起身退下,让给秋痕晴雯几个去服侍宝玉用饭,自己也去了偏厅去找莺儿去了。秋痕晴雯两个原看着宝玉缠着玉釧儿就不爽,对玉釧儿就有了几分不悦之意,因着她们也模糊知道其姐与宝玉之事,所以也不说话在一旁候着他们说笑,当玉釧儿尝汤羹的时候,两个人看向玉釧儿目光之热度让人无法忽略。好在玉釧儿知趣,及时退了下来,要不然两人真不知自己能忍到何时。虽是太太跟前的人,却也没有借着这个去怡红院争风头的理,不说她姐姐,便是这个院子里的林大管家之女小红,不都只能吃她们这些大丫鬟的排头,最终不得已另谋高就了么?
却说这时王夫人处,正有薛氏母女并黛玉凤姐儿在一起说话。王夫人忽地想起一事,便问起老太太房中丫鬟月例来。凤姐儿暗自揣度其意,便细回了。王夫人琢磨了一回,便点出了袭人来。因着袭人原是贾母处人,虽分到宝玉至今,却还按贾母处惯例领月例。凤姐儿想起近日情景,便有些了解王夫人是要看重袭人了,乐的做好人,提出把袭人补回宝玉房里仍旧领一样的月例。王夫人沉吟半晌,点点头道:“明儿挑个好丫头给老太太使,补袭人,把她那一份裁了,把我的每月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是有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就都从我的份例里出,不必动官中的。”
这一段话可说的明白无比,摆明王夫人已将袭人提成准姨娘了。宝钗面上微笑不变,只是看着手中绣花棚子出神,黛玉微微一怔,随即扭过头去不语。薛姨妈也是愣了一下,凤姐儿见王夫人眼光扫过来,忙推薛姨妈笑道:“姑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今儿果真应了我的话!”薛姨妈不愧是人精,忙也反映过来,赞了一通袭人,又说王夫人做得好。王夫人听得十分舒坦,不禁又把袭人夸了又夸,甚至说出了要袭人服侍宝玉一辈子的话。薛姨妈心里纵使不舒坦,也不敢在这时候扰了王夫人的兴致,却也实在不想再说违心的话了,只是摆出笑脸儿作出认真听得样子,只是一只手放在帕子下握的死紧。
待薛氏母女回了房,薛姨妈一把把帕子甩在炕上,喘着气扶着一边的炕沿恨恨骂道:“什么意思!这会子就忙不迭地放屋里人了,还有脸当着我们面说,真当我们没脾气不成!”宝钗忙扶住母亲坐下,又给她顺气,接着捧过茶来。薛姨妈一把拉住宝钗,让她倚在自己身边,拍着她的手道:“好女儿,不要生气,就她家那个,也不是什么真宝贝!不过一个丫头,又能怎么样?亏得夸得能上天似地,撑死了就是个入不得宗谱的妾!想想他们家原先的那个不安分的,就是有了双儿女又能如何?主母想收拾抬抬手就让她翻不了身!”
宝钗只是垂头不语,薛姨妈见女儿不声援自己,便推她道:“宝丫头,你姨母这事做的是不地道,好在还没跟你姨夫讲呢,再者还有的是时候,我估摸着能推到你成婚后才让那丫头去服侍。你姨母今天这般做派,不过就是提前给我们打了招呼,保下那个丫头罢了。若是以后宝玉心里一直向着你,或是再能找着一个更好的丫头争过了她去,想来你姨母再疼那丫头也越不过自己儿子去。到时候她是死是活,可不就看你高兴了么?哼,一个婢子奴才,也值得你姨母这样回护,也不怕掉价丢份。不过你也不用怕,你们可是亲姨甥,论起情谊,还有哪个能比过你们去?那林姑娘身份虽亲近,却不得你姨母喜欢,看那身子也不是能生养的,虽老太太乐见其成,不得你姨母点头,终究也是白想……”
宝钗被母亲说得一口一个“你姨母”说得心烦,忍耐了一会儿便要回屋做针线。薛姨妈见宝钗心不在焉,想她心里也是烦闷,便住嘴不说了,让她回去想想清楚。
袭人被抬举的事情不胫而走,于是也有不少认识的丫头婆子见了她都说恭喜。袭人自去被凤姐儿叫去给王夫人磕头谢恩后就躲在屋里能不出来就不出来,众人只说她害羞也不在意。袭人埋头躺在被子笑了好一会儿才搓搓脸从被窝里露出脸来,可是笑意还是止不住地往上涌。想着王夫人方才对自己说得那一番话,又不禁一阵脸红。袭人知道自己被王夫人看重,可也没想到王夫人动作这么快就给了自己甜头,这个礼可不是一般的大。自自己被调到宝玉处,便存了做他屋里人的念头,这也本不是什么不该的事,人人都想往上爬,就看你有没有本事。做了公侯家的丫鬟,每日是锦衣玉食的,但是年纪一到不是配了小厮就是做小姐们的陪嫁,实在没半分自由,连带生活也大不如前,就如从天上跌到凡间,即使嫁与普通之家,过惯了好日子的女孩子们又岂会适应心甘?
要想继续过好日子,就得留下来去做通房做小妾。可这也哪是容易的,被挑进来做事的哪个都不弱,无论品貌皆是在伯仲之间,就看你会不会来事,能不能博得主子欢心把自己留下。袭人知道自己算不得聪明,也没有过于出众的一技之长,只能在做事的细致认真上下功夫,平时也注意着与人为善,这样既得主子满意又不会受同辈排挤。袭人是从贾母待过好几年的,练就了细心负责的作风和温柔和顺的性子,在一群勾心斗角争奇斗艳的丫鬟中被贾母冷眼相中脱颖而出被指与宝玉。进了怡红院,便更不敢大意。晴雯的貌美手巧,碧痕的活泼机灵,秋纹的娇憨可人,都是一流的竞争对手。袭人思虑一番,依旧按着自己的性子和标准去照顾宝玉,待他如姐如母,这使得从没见过这样丫鬟的宝玉既新鲜又喜欢,很快就让她站稳了脚跟。
宝玉是一个标准的世家公子,才貌双全,尤其待女孩子细心又体贴,这让袭人也不能免俗地对他动了心思。袭人在尽心照顾宝玉时也摸清他的性子,在随后岁月里两人也越发亲密,袭人在做到人人心服的大丫鬟后随着眼界开阔也晓得光凭宝玉乐意不行,须得长辈有意自己才算真有希望,便努力向王夫人靠拢,每次王夫人查问宝玉情况都事无巨细地回报,也很快得到了王夫人的赞赏与认同。袭人在王夫人满意的目光中明白自己的未来位子已经十拿九稳,却仍也不放心。在经历了一次母兄为她要为她赎身做亲的危机后,袭人让家人看到了宝玉对自己的重视,让他们默许自己的意愿,也利用这次机会试探了宝玉对自己真正的心意,效果令她很是满意。
想到这儿,袭人忽地做起来,从床下拿出一小青花瓷罐,摆在桌上,又去拿了茶吊于小碗中沏了热水,小心揭开罐盖,便露出里面散发的药草气味的黑色膏药来。袭人拿小勺挖了一勺,就着热水吃了下去。这是她托家里人去寻来的益母草药膏,上个月的一日因宝玉淋了雨回来丫头们开的门慢了,袭人便被他误踢了一脚,伤及了内里,晚上就吐了口血。虽是经过大夫看了熬药吃了感觉没事,袭人却不敢大意,又悄悄让家人寻了大夫说知事由病相,才开了这一副调理的方子,慢慢地吃了,担心以后受旧疾所累,于生育上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