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抬手让她起来,而后吩咐别人给她看座。有小黄门搬了杌子过来,好巧不巧地就在皇上的桌案边儿上,若是坐得再近些,就要和皇上的龙足碰到一起了,明珠迟疑着不动,皇上抬起眼看了她一眼,明珠才坐在了他旁边。
宇文夔桌上放了一盘小食,看模样竟像是动也没动似的,他把盘子往她手边推:“玫瑰乳酥,尝尝这宫里的御厨和你们河间的厨子有什么不一样。”
明珠入宫这些年,也算是尝过了不少宫里的吃食,逢年过节也会有主子特意封赏。她犹豫了一下,轻声谢了赏,而后从盘子里拿了一块,小口吃了。这块糕点吃得没滋没味,可明珠依然温声说好吃。
宇文夔拿来一本折子,摊开在明珠眼前:“这个给你瞧瞧,可还有什么不妥?”明珠一愣,定睛看去才发现,这并不算是一本折子,竟是一本御诏,里头竟然是封她父亲张季尧为太子太傅的诏书。
明珠慌忙起身跪在皇帝面前:“臣替父亲谢主隆恩,只是父亲已老迈……”
宇文夔扬手止住她要说出口的话,只从容看她:“做女儿的在宫里得宠,母家自然能受到福泽。”
话中深意早已不言而喻,明珠垂着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里头爬出来,皇上此举当真不是正人君子所言,倒有几分趁人之危的嫌疑,明珠的手贴着地毯,心里头转过许多个百转千回的念头。入宫?这自然是万万不行的,她呼吸都不通畅起来。
突然听见外头有小黄门的声音传来:“严大人,皇上在里头同太礼监的人说话呢,您不如在这稍等一二。”
而后严鹤臣清清冷冷的声音从锦支窗外透进来:“少府监的事宜千头万绪,比她太礼监不知道要重要多少倍,您替我通传一二,可好?”
宇文夔看着跪在地上的明珠,脸上的神情变得微妙起来,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明珠,而后扬声道:“让严鹤臣进来吧。”
明珠依旧跪在地上,宇文夔没让她起身,她自然动都不能动一下。严鹤臣迈着阔步走进来,他目光平静,也不看一眼正跪着的明珠,从容对宇文夔行礼:“臣见过皇上。”
严鹤臣在刚入宫的时候已经和皇上见过礼了,就在方才,他回到少府监之后,皇上也亲自来少府监转了一圈,这前后脚不过过了一个时辰的功夫,皇上四平八稳地问:“有什么事么。”
空气里的氛围越发微妙了,皇上释放出了极大的精神威压,明珠只觉得呼吸一滞,整个空气里都像要凝成冰了似的。
严鹤臣神色如常,丝毫看不出慌乱,他长长一揖道:“年关将至,祭奠先祖,太常寺的典仪纰漏颇多,从账册上看,亏空十万两白银,此外,这三本账册,墨迹尚新,只怕是临近臣回宫时加紧赶制的,里头的银两都和留档对不上。”他的语气温吞平静,看不出半点波澜,可他的眼睛却最为锋利,能看见最细枝末节的纰漏。
一旁的小黄门把账册呈到天子面前,皇上随手翻了几页就知道严鹤臣所言不虚,这太常寺也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这个时候铤而走险,只怕后面顺藤摸瓜下去,还要有更大的内幕。严鹤臣回宫第一日,就以雷霆万钧的手段,不留半分情面的处置了太常寺,皇上到底也从心里头满意他的魄力和手段。
而后严鹤臣又掏出了另一本卷宗:“这是太礼监的账册,臣有几处依然核对不上,这卷宗是明珠组织编纂的,既然明珠在这,臣也就请皇上给臣行个方便了。”
经过这么一闹,皇上方才的好心情早就荡然无存,他看了看明珠,淡淡道:“你们都退下吧,好好把二十四监的账册卷宗都一一核准,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严鹤臣出了慎明阁,对着明珠客气道:“这账册里头确实有几处不对,敢问姑姑可否随我去少府监一趟?”
明珠定了定神,颔首道:“大人客气,分内之责。”
二人一前一后,由长街行至西南三所,少府监外,宁福正端正的站在这,严鹤臣把西暖阁的门拉开,请明珠进去。
西暖阁是按照严鹤臣的吩咐装扮的,格局和过去司礼监的西配殿看上去十分肖似,明珠踩在地毯上,回身看向严鹤臣,他默默把门关上,把手里的卷宗递给明珠,似乎在笑,语气里含着十足十的无可奈何:“也就你能想到这么个法子,太医院的卷宗也敢往我这送。”
方才有她差人把太医院的卷宗送到他这,严鹤臣以为明珠出了纰漏,可他了解明珠为人,自然知道她向来是最细致妥帖不过的,如此一来,他心里就警惕起来,果然让他猜中了,他在慎明阁外心跳如鼓,生怕皇上就借了这个时机幸了明珠,若真到了这个地步,可就万万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明珠咬着舌尖轻轻地对他笑,语气也是软软的,根本不见方才的冷静从容:“多亏大人来了。”
严鹤臣今日对明珠此举十分满意,至少能晓得在有什么危险的时候来找他了,严鹤臣给明珠找了个椅子坐下,明珠迟疑着看着他说:“我觉得,皇上不会就此甘休的。”
这个道理严鹤臣也明白,这帝王家的,看上了你,你自然要千恩万谢洗干净送到御前去,哪由得你拒绝,你若是回绝了就是不识抬举了,天家富贵就是如此,只有皇上不想要的,没有皇上得不到的。
明珠抬起眼看着严鹤臣轻声说:“他拿我父亲的官爵暗示我,若我后宫得宠,我父亲亦能由此加官进爵。”
“那你呢?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明珠轻轻垂下眼,过了很久才低声说:“我不想入宫,父亲若当真想入朝为官,有千千万万种法子,只是他沽名钓誉,不愿意罢了,我是他的女儿,按理是要替父分忧的,可是……”可是什么?明珠张了张嘴,还是轻声说:“后宫是个黄金笼子,进去之后,我便是笼中的鸟雀,虽然原本在家中也有着说不完的规矩,可比上宫里强上岂止一丝半点。”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这千百年不变的祖宗规矩,压得明珠举步维艰,严鹤臣看了明珠很久,终于道:“如今,我能想到的,能保全你的法子,还有一个。”明珠没有发现他的声音和以往有什么不同,可严鹤臣却明白,他说出口的这几句话,让他的喉咙艰涩极了,他每说一个字,都觉得在凌迟自己。
他的手指握拳,几乎给自己压出了血痕。
明珠猛地抬起眼睛,满眼欢欣神色:“大人指的是什么?”
严鹤臣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肚子里的话咽了下去,他垂着眼说:“走一步看一步吧,若当真走到那个地步,我们再做打算也不迟。”
四下静静的,明珠眉眼弯弯,好像大石落地一般:“早知道大人有好主意,我也就不会整日惴惴不安了,如此,就劳烦大人多多周全了。”
严鹤臣看着明珠眼中雀跃的快乐,突然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开始跳起来,他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你又比宇文夔强几分,还不也是趁人之危么。
第43章
这世上的爱有很多种, 有的人的爱是成全和赠予,严鹤臣却不,站在巍峨的九重丹壁上, 他看着连绵的宫阙, 心里面闪过一丝复杂的滋味。
他的爱,是索取,是掠夺,是要与他共沉沦,是要把她拉下深渊,堕入黑暗,永世不得翻身。
严鹤臣你真卑鄙。
他掖着手,风把他的袖袍吹得鼓起, 明珠是娇花一朵,他为了得到她, 无所不用其极。
年末,皇帝依照祖例封赏六宫, 给入宫年头长的嫔妃都晋了位份,奇怪的是,明珠亦在受封之列,她晋了七品, 官袍换成了浅青色。
旁人的晋封都是欢天喜地, 明珠脸上愁云惨淡, 她穿着新官服到少府监来给严鹤臣看:“皇上封赏六宫,关我何事, 竟给我晋了官。”
浅青色比豆蔻绿浅上几分,严鹤臣觉得比以往更好看些,豆蔻绿说是叫豆蔻绿,可颜色瞧着老气,还是浅青色好,衬得她像一枝袅娜娉婷的绿桔梗。
至于皇帝的心思么,这分明已经成了司马昭之心了,说是封赏,摆明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早晚要把明珠收为己有。皇上登基这么多年,最擅长的事莫过于隐忍了,这么徐徐图之的劲儿,看上去倒像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似的。
太后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早就免了晨昏定省,整日药不离口,流水似的药材都送进了万福宫,可依旧眼瞧着太后一日比一日消沉了。
这日天气好些了,太后打起精神来叫着熙和:“严鹤臣回宫也有些日子了,他去了少府监,管的是前朝的事儿,和后宫的牵扯也少了,你看他今日忙不忙,不忙就叫他过来一趟。”
熙和得了旨意,过了一刻钟的时间才回来,她给太后蹲安说:“严大人说手底下还有几个户部的卷宗没有处理好,一时三刻抽不开身,给老佛爷告罪了。”
太后倚着引枕,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叹了一声道:“熙和,今日没有外人,也只有你和我,你说说看,严鹤臣回到宫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奴才觉得,保不齐是为了先帝爷的兰贵人。”熙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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