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安歌抬起眼睛,想从他的眼里读到更多,而读到的却只有满眼的疲惫和悲切。
攸宁时日无多,而他却不能名正言顺地陪在她身边,多么可笑多么讽刺,造化弄人也不过如此。
“那我们走吧,明日再来。”
叶安歌看着她,目光平静无波,拒人于千里之外,道:“主人说,他在花树下等你。”
闻言,叶安歌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出个什么表情来,花树下应该不是一个适合谈杀戮的地方,那又该谈什么呢?谈感情,谈玩笑,谈他那颗虚虚假假真真实实的心?
可惜啊,花都已经败了,再无往日风光。
叶安歌毅然转过身去,一边疾走一边道:“你转告主人,大业未成,须得更加小心谨慎,安歌恕不从命!”
到了宫中,叶安歌先去向皇上复命,并把在王府中的经历告诉了楚博衍,只是略去互送礼物的事没有提。
楚博衍坐在案前正在批阅奏折,听了叶安歌的话之后抬起头来,道:“你心善,又念旧,既然她病得这么重,那这几日你便多走动走动,常去王府里看看吧。”
叶安歌心里感激,道:“谢主隆恩。”
楚博衍顿了顿,又接着道:“今儿你出去的时候,朕似乎看见你腰上挂着什么新鲜玩意儿,怎么回来便没了?”
叶安歌一怔,心想他定是说的那枚熊牙,顿时有些慌乱,却还是咬牙坚持道:“不过是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刚才出去的时候不知道丢在哪儿了,我也没费心去找,皇上若是喜欢,改天我再捣鼓几个出来,送给皇上做玩物吧。”
楚博衍的目光久久地落在叶安歌的脸上,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低下头去,淡淡地道:“既然是不值钱的玩意儿,那丢了便丢了吧,只是下次不要将自己最心爱的东西也弄丢了。”
这话说得很是话里有话,叶安歌一颗心狂跳不止,唯恐被楚博衍看出些什么来,连忙低头称是。
楚博衍也没再多说什么,便让她退下了。
叶安歌回到寝宫,呆呆地坐在床上,淡淡轻烟如练在空中横舞,冷冷地,却让她想起了许多前尘往事。
叶安歌静静地想,想楚博衍,想至家人的恨,任彬的死……终知与他,情路已无路,爱海水已枯,路绝水枯,已走到了尽头。
进退皆无路,哀哀地,那一刹那突然生了绝念。
正在这时,楚博衍却来了,堪堪与她说了一会儿话,可叶安歌总是三言不搭两语地随意应着,楚博衍眉头微蹙,道:“从楚恒王王府回来后,你怎么一直心不在焉的?”
想起攸宁同她说的那些话,叶安歌心中陡然生了一个主意,吸一口气,徐徐跪下,故作欢快地说:“皇上可还记得那日在营帐中允了夕颜一个恩赐?”
“原来你是想向朕讨恩赐来了。”楚博衍笑道,“说吧,想要朕赏你什么?”
叶安歌跪在地上,平静地道:“谢皇上,若皇上能恩准夕颜出宫嫁人,夕颜将永生永世记得皇上的大恩大德。”
“什……么?”头顶上,楚博衍的声音无比诧异,“你说什么?”
叶安歌将头垂得更低,淡淡道:“承蒙皇上错爱,夕颜愧不敢当。一直以来,夕颜心中有一事一直瞒着皇上,不敢求皇上恕罪,只请皇上赐夕颜死后能留个全尸。”
“起来说。”楚博衍虽然诧异,却还不至于失了理智,伸出手想要将叶安歌扶起来。
而叶安歌却将额头触去地上,轻轻而清晰地道:“皇上恕罪。夕颜……在入宫前曾深爱过一名男子,几年前闹灾荒的时候,家中在逃难的路上有一日不仔细失了全家的口粮,天寒地冻的几乎饿死,幸得一名年轻男子接济了几个馒头和一些热水,方才活下命来。虽然只受他一饭之恩,但我却情窦初开,已深深爱上,而且……而且至今心中也忘不了他。”
叶安歌信口胡编着,心中如刀绞般疼痛,却不肯停口,“睡梦中想着他,吃饭洗脸也想他,赏花时花里有他的笑脸,看鱼时水声里有他的笑声,即使皇上在身边,我也无时无刻不想着他。我已是皇上的女人,可心里却一直住着旁人……这相思刻骨实难忍受,若皇上垂怜便请准许夕颜出宫,放我一条生路,又或者赐我一死,也比心死要强上许多。”
叶安歌连连将额头磕在青石地上,重重地,可她却似感觉不到疼痛,心里悲哀万分,已全无思想。
不知过了多久,叶安歌只听得楚博衍在头顶凉凉地,怀疑地问:“什么人?”
心中悲凉,叶安歌低头道:“回皇上,那人并不是什么王孙贵胄,只不过是一个小山村的村民。”
“你!”楚博衍架着叶安歌的肩将她从地上拽起,他的脸色,是寒冷无比的,可他的眼中,却似乎就要喷出火来,“你竟敢拿一个贱民奴才与朕相较?”
叶安歌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淡淡道:“真爱何须计较身份,皇上口中的奴才恰恰是我心中的良人。”
楚博衍捉住她双肩的手夹得更紧,几乎将叶安歌的脚提离地面,眼中怒火更甚,可叶安歌也不甘示弱,与他双目对峙……
不知过了多久,楚博衍才放开叶安歌,目中没有半点笑意,嘴角却强牵起一个笑容:“告诉朕,你在同朕玩笑是不是?”
叶安歌心中长长一叹,不肯顺着楚博衍的话说,轻声正色道:“回皇上,不是。试问天下有谁敢欺君?”
“你!”楚博衍胸口起伏着,恨声怒道,“你不敢欺君?!朕来问问你,从前你说……你说是真心爱朕,愿意为朕生为朕死,可以为朕做任何事情,可以为朕粉身碎骨,可以为朕牺牲性命名节——若细算下来,你欺了朕多少次?若论罪当诛你又死了多少回?!”
叶安歌看着他,笑道:“从前我为求自保,伴君如伴虎,我那是为求活命的违心之言,这一点,皇上远比旁人清楚。”
楚博衍倒退一步,他绝美的双眼看着叶安歌,眼中有那样陌生的光芒,“原来你只是为了活命?!原来你竟跟旁人一样,你竟然……竟然对朕说你从未爱过朕?!身为朕的女人,你竟然敢,也竟然忍心说你心中有别的男人?!朕原以为,原以为终于找到一个可以与朕同甘共苦的女人。当初朕听你亲口说你愿为了朕付出性命,你可知朕有多么高兴?于是朕下了决心,亲手地,慢慢地剥,一颗心如同剥开层层春笋,朕小心捧着其中最软最柔的心,赶着交给你。可你,你竟然将弃之不顾,将它掷进灰尘!如果你对朕说过的海誓山盟全是谎言,那么你承朕恩泽,在朕身下宛转承欢的时候,你心中也想着那奴才吗?”
叶安歌不语,带着默认的表情正面迎上他的目光,眼中已模糊,嘴角却牵起笑容。
楚博衍却又过来捉住她的肩,红着眼睛狠狠低吼道:“你再说一次,你再说你从未爱过朕,你心里一直有别的男人?!”
叶安歌暗暗吸进一口冷气,别过头淡淡道:“皇上,您弄疼我了。”
楚博衍的手越握越紧,仿佛要从叶安歌的身体掐入她的心,那痛,便也钻心,但她强忍着,强忍着……
第121章 前往华严寺
叶安歌看着楚博衍仿佛被箭射中的小兽一般的神情,她知道,她终于伤了他。
她竟能伤他!
叶安歌怔怔地看着他,引颈等待着他赐死她。
楚博衍胸口起伏更猛,目中似有火焰要喷将出来,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处罚她,只冷着脸拂袖而去。
而叶安歌,那堵在心中又硬成的脊梁的一口傲气,终随着楚博衍的转身刹那间烟消云散,便如同失了魂魄的肉身,软软跌坐在床沿上。
谁都不见,独自任泪水层层汹涌。
楚博衍一路回了御书房,服侍的太监见他自安常在的寝宫出来,脸色十分难看,便不敢多言,只在身后跟着。
想起叶安歌方才说的那番话,楚博衍怒从心起,将案桌上的奏折扑啦啦摔了一地,吓得伺候的太监立时跪在了地上。
楚博衍摔完奏折后,便没有了什么反应,于是四下无声,过了多时,旁边伺候的太监才迟疑着提醒道:“皇上,已经三更了……”
楚博衍立刻道:“朕知道。”
又过了一阵,楚博衍才叹出一口气来,道:“安排一下帝舆,朕欲往华严寺走一趟。”
太监顿时吃了一惊:“皇上,现在更深露重,打扰了凡大师不太好吧……”
而这时,楚博衍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灯下一双眼睛比夜更深,比星更亮,“若不是刻不容缓,朕也不会去找他,再晚……再晚只怕什么都不用做了!”
于是,一队车马低调地于半夜,驶出了皇城,一路向南而去。
马车行了一个时辰之后,路边的林子越来越密,山路越来越陡峭,后来连车也行不了了,一行人又换成了小轿,运起轻功飞奔而去。
终于在太阳露出天边之际,皇帝楚博衍终于站在了华严寺门前,而他的老师,大学士马至贤,如今的了凡大师,已在门口恭迎圣驾。
原来,多年前的四皇子之乱中,大学士马至贤因受牵连而被问斩,当时的太子楚博衍跪求皇帝赦免马至贤未果,居然铤而走险,用死囚顶下恩施,甘冒欺君之罪,之后又送他到此偏僻的小寺做了主持,出世隐居,外人只道马至贤已死,却不想他虽然远离了朝堂,却仍高居朝堂之上——只因楚博衍依然尊他为师,咨他以当世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