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前几日于富贵派人来报官,说章氏中风暴毙了。黄县令虽然有些庸庸碌碌可也不是草菅人命的无良县官,一听说县中生意红火的于家夫人没了,赶紧带了仵作跟师爷前去。
一番查看,那仵作却并没看出什么来。
可是章氏的爹,章秀才可不认这结果,他天天堵着县衙门口喊冤,非说自家闺女死的冤屈。又写文章咒骂于富贵,说他为了美妾行杀妻之事。一时之间,县城里流言蜚语不计其数,就连戏台子上都开始重新编排陈世美的戏段了。
章秀才大概是越想越觉得冤屈,几番寻到衙门说,要是不给他个清楚,他就学着之前苍岩县张家老俩去行宫喊冤。要是还不管用,他就要拼了老命去京城告御状。
一听这话,黄大山哪敢大意啊,要知道之前苍岩县的县令可不就因为玩忽职守草菅人命被撸了官职。后来连带着云州城的知府大人孙行为也遭殃了。
反正不管俩人相继下台有没有干系吧,这风险,他可不敢冒。
只是一遍连换了好几个仵作验尸,都说除了死后撞在瓷器碎片上的伤口,章氏身上并不见有生前留下的任何致命伤。
这就麻烦了,那边章秀才虽然没权没势,可架不住人家是有秀才功名的人,在县里本来就是高人一等的。据说他在京城,也有几个同科的同窗在朝为官,或是在贵人府上行事,所以黄大山就算证据确凿说章氏死因无异,却也不敢强制压下章秀才去。
更何况,章秀才早在出事之后就抢了章氏的尸体回去,而后碰到从锦州回来的许仵作后,再行验看,竟又发现几处伤痕。
只可惜就算这般,许仵作查验的依旧是中风而亡。
本来还想着这回总能让章秀才信服了,可章秀才的事儿还没了呢,那边于富贵倒是反过来又状告章秀才诬告讹诈之罪。这下,黄大山可彻底是一个脑袋两个大了。
许楚看着手里的卷宗跟那六份相似结论的验尸单,果然所有的验尸单上都说,死者头部心口等部位并无异样,而最后一份自家爹爹所勘验的阴户之处也无异常。唯一的异样就是身上的深浅不一的伤痕,确有一处是可以致命的。
“凡生前刃伤,即有血汁,其所伤处血荫,四畔创口多血花鲜色。若死后用刃割伤处,肉色即干白,更无血花。盖以死后血脉不行,是以肉色白也。章氏身上伤痕虽有可致命处,但皮肉泛白,没有血荫,故而断定为死后所留。”许楚点了点爹爹最后似有疑问的注释,心道莫非爹爹有些拿不定此事,才会留下这般不合寻常的验尸单?
要知道,一般仵作验尸,所填写的验尸单都是简单明了,绝不会将书上伤口常识问题写在其上。
她看完所有的单子,又重新翻阅了一遍关于于富贵跟章氏的文书卷宗。这些都是章氏死后,黄大山为应付章秀才而例行调查时候所询问到的,至于是否有水分,谁都说不清楚。
“大人可曾派人查过突然让于富贵发家致富的那家锦银坊?”按理说,就算于富贵得了锦州贵人提携,也不该如此短的时间内就能出人头地啊。尤其是金银之事上,谁会让一个小小的银匠突然独当一面?
萧清朗扬眉,显然有些赞同她未出口的怀疑。
铜矿上失踪的铜块若要重新铸造,必然需要个合理的地方,既能遮人耳目又需合乎常理。那金银铺子,怕是最适合的地方了。
更重要的是,最后一张验尸单已然清楚记录,自死者口中取出铜钱一枚!
而那枚让人摸不清头脑的铜钱,却被萧清朗认定为假币。虽然她没有问如何辨别的,可却也知道,那些货币一旦流入市井,将会造成何等膨胀。就好似前世货币的杠杆原理一般。
若是任由发展,最后百姓或是商贩拿了那些铜板去钱庄储存之时,就会造成两种结果。一是钱庄未曾查验清楚就贸然给了银票,而后大量假币将各大钱庄掏空。二则是钱庄查验清楚,认定假币之后报官,由此牵连众多百姓,让百姓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最终这些假币将会导致大周经济混乱,暴起不断!
黄大山听她问话,赶忙苦哈哈的说道:“哪能不查呢,可那锦银坊的生意正常的很。不光是客商来买货,连本官后宅的家眷也爱去他家置办行头......”
见许楚没再开口,他才凑近几步,试着讨好道:“许姑娘可是要先去验尸?本官让人把尸体保存的极好,妥妥当当的。”
那眼神就差冒光了......
其实也可以理解,有许楚这个阴司女验官的名号在,若是验尸证明并没有冤屈而真的只是中风而死,那章秀才必然也就该无话可说了。到时候,他也好了解了心事,结案了事儿。
更何况,上次就是让许楚验尸,几眼之间居然就看出了凶手,那本领还真有那么点通神的意思。就算她验尸的手段有点......有点匪夷所思,可架不住好用啊。
许楚斜睨他一眼,略所思索便应道:“如此也好,只是劳烦大人派人取了我的工具箱来。”
“哎哎哎,一应物件都给您备齐了,您只管去验尸房就好。”见许楚答应下来,黄大山生怕她反悔,赶忙一叠声的催促底下人去准备。
萧清朗心知她的心情,所以一直没有开口劝阻,见她奔波之后毫不歇息就要继续验尸,才微微皱眉。只是,最终他也没说什么,而是冷静的跟着同去了验尸房。
如今,他都有种错觉了,好似自己对验尸房格外熟悉了。要知道以前纵然办案,他也极少亲自勘验尸首。
到了验尸房,萧清朗自觉的伸手提起验尸所穿的防护衣衫,毫不避讳的给许楚系在身后,而后退后一步冷言旁观。说是冷眼旁观,他却也接了一侧县衙老仵作手中的纸笔准备记录。
那名老仵作早就听闻许楚名号,心里对她的本事将信将疑。信则是几宗案子却是有她的验尸推理过程,做不的假,就连县令大人都连连夸赞。疑则是觉得一个稚嫩女子,就算胆子颇大,从小跟着父亲见惯了尸体,可也不该有那般多的经验。
相比于自己这般积年累月查验尸体跟伤口的老仵作,她简直可以称得上不过是黄口小儿罢了。
许楚见一众人准备好了,这才带了手套取了镊子开始打量起尸体来。
“死者身上伤口深浅不一,多为瓷器扎伤,肉色泛白是为死后形成。”许楚指着章氏身上的伤痕说道,“乍一开好似合情合理,但实际上却漏洞百出!伤口虽然凌乱,却不难发现胸口致命伤为生前所留,而余下的多是死后补扎上去的。”
“这怎么可能?胸口那一处虽然扎的极狠,可翻开的皮肉惨白无血荫,按洗冤录集记载此为死后所留。”老仵作见许楚稍作查验就行口雌黄,不由得吹胡子瞪眼呵斥道,“我当你真有些才学,却不想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真真是不知所谓......”
他也就是看在许仵作的面子上,否则定要将许楚骂个狗血淋头。
然而许楚并不恼怒,冷静的看了那位老仵作一眼,随后用镊子轻轻按压胸口那处伤痕左右肌肤。却见那处相较于别的地方似是略微干瘪,但上面却又有几颗不明显的水痘状疙瘩。
“这里有什么问题?”老仵作皱着眉头,语气极为不悦,在满是隐隐腐败气味的验尸房中,更显得气压低沉。“稚子手段,不过是一些腐败水泡罢了,尸体存放多日,生了腐败的水泡很是正常。”
第七十六章 静影沉璧(四)
所谓腐败水泡,其实是人死后循环血液流向尸表,血浆渗出血管外在皮肤的表皮与真皮之间聚集,形成的腐烂水泡。
按着常理来说,尸体腐败之前所产生的腐败水泡,其内会充满恶臭的液体,有时也有气体。而水泡内的液体颜色淡红或淡绿,在其胀破后,表皮剥脱,淡红色、褐色或者淡绿色的皮表显露出来。
“先生既然说出是腐败水泡,那大概也会知晓,一般而言,最先出现腐败水泡的部位是腹部两侧,随后是腋窝和胸部两侧,并多出现于腐败发展较快的尸体。”许楚看了一眼自己镊子所按压的地方,心知时间已久,水泡多已破裂,余下几个极其微小并不足以让人用肉眼看出其与真正的腐败水泡的不同。
然而既然前辈说了洗冤录,那她自然也能借用古人智慧。
“洗冤录曾有按语,冬季一般不会出现腐败水泡。”许楚看着他,声音并无起伏的解释道,“唯有烫伤会造成这般状况。”
老仵作一愣,自他出师以来几十年经验,所验看尸体多不可数,怎会不知烫伤跟腐败水泡的区别?可是瞧着许楚言之凿凿,他纵然觉得荒唐,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最后只得皱眉道:“那伤痕又该如何讲?”
“晚辈幼时喜玩闹,曾将滚开的热水浇洒到刚刚宰杀的猪身伤口之上,却见那伤口附近皮肉瞬间泛白,且未再有血荫出现。晚辈以为,若以开水重烫尸体身上生前所留的伤口,鲜红的伤口便会血肉泛白不再凝聚血荫。”许楚看着面色有些发白双唇紧闭的老仵作,心里无奈叹息一声,大周朝到底还是封建时代,女子之身的仵作本就让人轻贱。更何况,她年不过二十出头,相比于眼前老仵作,当真不算能让人信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