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升,融了地上残雪。这是第一次,在仵作为贱的年代,她感受到发自内心的暖意。
马车离开村子走到小路尽头时候,许楚撩开马车帷裳往后望了一眼,隐约之间还能看到未散的人群。
此时,她心头的那点阴郁跟愧疚竟然慢慢被抚平了。有些罪恶她无法掌控,唯一的办法就是尽早将那些不法之徒绳之以法,让他们再难作恶。
此时萧清朗见许楚面色好了许多,才挑眉笑问道:“你怎么知道何铁栓的老母亲在县城城西落脚?”
许楚放松了一些,靠在车窗之上说道:“大周县城多有规制,城东多是富裕人家,而城中部分大多为商户小贩所居,只有城西人龙混杂。所以唯有哪里,既能藏身便于他进出,又是他能负担的起置办房产的选择。”
其实要猜出他在何方位安置老母亲并不难,难的是在不给他反应的机会打乱他的阵脚。从杀人手段来看,他胆大心细,并不是全无心机的人,否则也不会能避开衙役等人的视线第二次抛尸。
这般说起话来,许楚的面色才彻底缓和下来,情绪也打前两日的低沉迷茫中略微解脱。
虽然奔波多日,可许楚到底昏睡休息了两天,这会儿倒是没有犯困。倒是在案子尘埃落定之后,有一种莫名的唏嘘,唏嘘那些凶徒胆大妄为,也感慨村中老少的质朴。
褪去了人潮跟市井繁华,马车稳稳的行在静谧的乡村小路之上。车内温暖氤氲茶香弥漫,而外面微醺的阳光也透过镂刻雕花的车窗丝丝打下,无端让人有股子昏昏欲睡的安逸感。
萧清朗慢慢斟了一杯茶推到许楚跟前,而后略微品了一口才道:“世间万物皆有法度,有些事发生了,就算沉溺其中也无用处,倒不如打起精神抽丝拨茧将事情弄个清楚明白......”
风雪已过,天明气朗。此时的萧清朗在许楚眼中,就如隔着云雾,目光流转之间,那双带着淡淡笑意的眸子像是突然烫了她一下似的,让她有些心慌意乱又有些酸涩欢喜。
她微微抿唇,心里明白他的一番话是为着开解自己。
两个人对坐,任由外面冷风潇潇,只马车中茶香萦绕,暖意幽浮。她微微恍神,心中百般感慨,思虑万千,最后都渐渐沉寂在那双关切宽慰的眸子里。
“茶水要冷了。”许是看出了许楚的不自在,萧清朗淡淡笑道,“还要赶几日路,虽然不是风餐露宿,但也不似在云州城时候舒坦。”
许楚低眉顺目看着手上茶盏荡起的水波,从善如流的尝了一口,果然口齿留香。
接下来的路程赶的极快,不过两个时辰一众人就赶到了县衙。此时,待六子的尸检单子入册,萧清朗才挥手让人将他的尸体带走,就在附近置地安葬。
而在马车一侧等着的许楚,看着那明镜高悬的衙门,忽然感慨不已。世间罪恶,有多少是如何铁栓那般因为不通律法所导致的?一个凶杀案,牵连出谋反的铜矿案,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他们遇到的将会是什么。
朝堂也好,乡野也罢,却不知会有怎般震动。
萧清朗再出衙门时候,虽然面色如常,可许楚还是看出了他眉宇间的慎重。似乎,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发生。
果然,没等许楚询问,就见萧清朗已经径直而来,吩咐魏广让人将马车驾入后衙。
“衙门有一宗案子极为棘手,黄县令拿不定主意,求你我赞留两日帮忙查探。”萧清朗思虑片刻,斟酌一番最后才开口道,“我看验尸单时候,发现许仵作曾是最后一个验看尸体的人。按着日子推测,他就是在查验完这具尸体后彻底失去踪迹音信的......”
突如其来的消息突然让许楚的心口一沉,别看萧清朗语气平平,可她却明显感觉的此事绝非只是棘手那么简单。她压下心头倏然猛跳跟不知名的惊惧,谨慎问道:“可还有旁的异样?”
萧清朗颔首看了一眼许楚,不知是该感慨她的敏锐,还是疼惜她将要面临的极有可能的噩耗。
“衙门所留存的证物之中,有许仵作从死者口中取出的一枚铜钱......”
“而那枚铜钱虽然看似像真的,但铸造工艺上却并不如官府作用的技艺。”
也就是此案涉及到了钱币铸假,若是没猜错,那铜矿该是之前何家村冶炼所得的材质。
所有的案子,但凡涉及到那群穷凶极恶罪恶滔天之人,大多都是死案。若许仵作真发现了什么证据,或是追查到了让那些人自觉危险的线索,那后果......
就好似在一瞬之间,许楚那双本事清澈乌黑的眸子就失了精神,而刚刚沾染上太阳暖意而生出的红润面色,也倏然苍白憔悴起来。她紧紧盯着萧清朗,嘶哑着嗓音挣扎着问道:“多久之前的事?”
“验尸单上所记是十日之前的事情。”
所以,当时暗卫查到的许仵作在锦州城的踪迹,应该是往此处县衙而来的。
也就是,他当时的确是被人寻到了锦州城,可不知为何并没有入锦州府衙门验尸。而是离开了私下暗中离开了锦州城,待路过本县时候,因着命案而耽搁了路程,再然后彻底失去踪迹。
现在对于许楚来说,她根本不关心这数月工夫,被锦州衙门的假官员借调走后,爹爹去往何处,又做了什么。为何一直没有回家,也不曾给她捎个一言半语的口信。
她想知道的,只有爹爹眼下在何地,是活着......还是......
眼泪珠儿吧嗒一声落下,直接砸在萧清朗手背上,让他的心也跟着紧起来。
自从与许楚同行探案以来,他从未见过如此她如此脆弱模样,哪怕之前她中了祝由术陷入可怕的梦境之中,所表现出的也是坚毅跟不屈服。而之前何家村案子里,见到孩童尸体时候的愧疚跟昏厥,更是让他感慨许楚太过刚直。
可现在,第一次看到她柔软脆弱的情绪,倒是让他压抑着沉寂的心境格外苦涩酸楚。
他半扶着她,只见那红润如殷的双唇褪去血色,泪痕葳蕤蜿蜒落下,让惨白的面孔越发颓唐。
“也许事情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般糟糕,黄大山曾说他拜托许仵作去查案,而后一直未归。若是我们能尽早找到许仵作所发现的线索,或是可以赶在那些人得手之前找到他。”萧清朗轻轻拍了拍许楚的胳膊,安抚道,“许仵作既然能逃过锦州城官衙的暗潮,必然是心生警惕的......”
许楚闻言闭上眼缓了缓情绪,良久才咬着唇开口道:“对,爹爹不是莽撞的人,他验尸查案极将规矩,但凡有涉及权贵富家后宅辛密之事,就算给银子也甚少插手,为的就是不招惹麻烦。所以,他若是察觉到危险,在查案跟自身之间必然会选择自我保护为先。”
这不仅是爹爹常说的话,更是他们父女俩相依为命时候彼此立下的规矩。
案情纵然有冤屈,都要先保证自己不被牵连。一是他们身为贱籍,多少人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他们,且他们还无处伸冤。二则是俩人一人出事,余下一个必将伤心欲绝,对于家人来说,活着才是重中之重。
既然想到这里,许楚就压下心中的惶恐跟悲痛,咬牙道:“王爷,我要先看过卷宗,而后重新验尸......”
卷宗黄县令早已备好,甚至连后堂都打理干净,就等萧清朗跟许楚前来查案。
因着涉及爹爹,许楚不敢大意,略作应付几句,就直接做到一侧翻阅起卷宗来。
这起案子起因其实是一宗常见的夫妻矛盾,本县县城有一户暴发户于富贵于老爷。他原本是一家老铺子的银匠师傅,平日里除了吃酒也没什么旁的喜好,日子过得倒是滋润。
后来因为几件银饰被锦州城一位大老爷看中了,不仅得了赏,还直接寻了新东家。那新东家倒是大方,出手就在县城开了一家银器铺子,还让他当了掌柜的。
第七十五章 静影沉璧(三)
要说人走了狗屎运,走到哪都能碰上好事儿,也就一两年工夫吧,他这银器铺子就经营的有声有色,时常会有客商来订货。加上里面许多银器首饰的花样子,都新颖的很,所以本地也有许多富豪乡绅家的女眷点了名的要他铺子里的东西。
如此经年,于富贵倒是真成了气候,置房买田,添置丫鬟小厮可都不在话下。而家中除了落魄时候娶的一房穷秀才家的闺女,还纳了好几房美妾,那日子过得好不得意。
只是他人虽然有钱了,但却极其吝啬,尤其是对岳丈家更是一毛不拔。使得好几次有人瞧见其夫人章氏,偷偷摸摸往娘家捎送东西,补贴娘家。
为这事儿,于富贵没少为难章氏。因着于富贵不在意章氏,地下的姨娘小妾甚至丫鬟小厮自然也就算不上多尊重了,宽裕人家下人多会踩白捧红,所以章氏的日子真算不上好过。
偏生她也不是个善争的,在冷了心以后,就再不过问于富贵的事儿了,只管一个人将自己拘束在院子里吃斋念佛。
据说有几次于富贵趁着酒劲儿去了她院子里,可不知夫妻俩在屋里吵嚷了什么,最后都气的他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