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者并无证据,只是空口而言。
其时杨奎正病在家中,陈灏却在殿上,已是逐条逐句地反驳了回去。
不过二人都是打口水仗,俱无凭证。郑霖不能证明自己说的是真,陈灏也无法证实对方说的是假。
这件事情后来引得杨党跳出来弹劾范尧臣,两边彼此撕咬,最后是被赣州回来回禀流民下落的许继宗给打断,就不了了之了。
而后一回,则是范尧臣请彻查延州阵前赏罚不均之事,因当时急于调兵平叛,被赵芮强行按了下来。
这些都是明面上的,而在后头,赵芮收到的有关杨奎的弹章,更是数都数不清。
然而俱都被他留中不发了。
某些时候,赵芮是个心软又心善的皇帝。
如果杨奎顺利回朝,赵芮也许会权衡一下他的势力,来决定要不要用言官们的弹章来平衡一下朝堂形势,可他一回京便请病回了府,又本是功臣,于情于理,都不好在此时做下此事。
虽然弹章众多,可杨奎一直没有出声,也没有理会,赵芮便以为对方早已看得开了,并不在意,可直到见了这一封自辩书,他才发现,原来并不存在所谓的“不以为意”。
自辩书中,杨奎针对当日郑霖数出来的二十余条罪状,逐一做了解释,引了人证,引了物证,列得明明白白。
而针对吉州民乱之事,他先是解释了自己在延州阵前的赏罚理由,又列了数个实例作为佐证,请天子居中裁度。
从纸张上的字迹,就能看出来杨奎在写这一份自辩书时,心情应当十分激动,也能看出,他真的气力不剩多少了,散字、脱字甚多,有些地方说的话都已经前后接不上。
赵芮越看越是难过。
等翻到最后,杨奎请天子将此自辩书公布于朝,叫弹劾者举证自证,以免污了他一世清名。
如果是平时的赵芮,应当会清醒一些、理智一些,或许在见到这一份自辩书的时候,能更为中立地处理。
可此时的他,病体将愈未愈,唯一的儿子还在病中,药已经吃了半个多月了,依旧不见成效,自家又刚刚遭遇了孙密、杨奎二位肱骨之臣的接连去世,这一会脑门乍冷又热,昏昏沉沉的,只皱着眉毛,冷冷地盯着立在下头的范尧臣。
在自荐书上,杨奎的语气虽然激动,可并无含沙射影,纯粹就事论事,不牵扯其他人,也不牵扯旁的事情,然而它的效果,却要比把范尧臣拉出来骂一百回都要来得有用。
谁会逮着杨奎不放,矫言污蔑他?
自是范尧臣一派。
早忘了究竟是谁挑动的两派党争,又是谁时不时居中点火,更忘了有多少次,甚至是自己隐约的暗示或者默许,才叫杨奎成了靶子,被众人攻讦。
这一时的赵芮,只觉得像杨奎这样的忠臣,这样的能臣,竟在临死之前,还被逼得上书自辩,实在是范尧臣欺人太甚!
虽说党派之争,有我没他,可却也是君子之争,怎么能构陷旁人,又如何能做此小人行径!
天子的面色难看,眼神更难看,殿中臣子见了,都是心中一凛,不着痕迹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右列当中的第四个。
是范尧臣。
被这许多人同时盯着,范尧臣终于感到了些微的不自在,他抬起了眼睛,却正正撞上了赵芮那一双带着冰寒之意的双眼。
“杨奎生前上了一封自辩书,欲要公示于朝,你们且看一看罢。”
让小黄门把遗表传给众人观看,赵芮的眼神,已经越发地冰冷。
范尧臣顿时心里头打了个突。
杨奎的自辩书写得很长,黄昭亮第一个拿到之后,看了好一会儿,才往后传,而在传递书纸的时候,他若有若无地看了范尧臣一眼。
眼睛里头是淡淡的同情之色。
黄昭亮毕竟隔着两个人,那一闪而逝的眼神同表情,范尧臣并没有怎么看清,可当站在他前头的臣子把那书纸递过来的时候,范尧臣已是觉得十分不对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把那纸页接过,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打开看了起来。
一甲出身的范尧臣,虽无过目不忘之才,可一目十行,却是不在话下,不用多久,就把面前的这一封自辩书看完了。
他的表情不变,镇定自若地把奏表递给了立在一旁的小黄门,由他传去给其余人观看,复又站直了身体,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然而只有他才知道,自己的公服下头的脚,已经有些立不稳了,正在微微发着抖……
***
因为天子身体有恙,今次的崇政殿议事并未多久就结束了。
殿中臣子依次而出,等迈出了宫门,便各自朝自己的公厅行去。
范尧臣走得极快,而黄昭亮却是故意慢了好几步,与本来落在后头的孙卞排在了一起。
“听说忠礼你把家乡的老父接到京城了?”黄昭亮随口同孙卞拉起了家常。
孙卞应声点了点头,道:“家母已然驾鹤,独剩老父一人在乡中,倒不如接得过来,一应都方便。”
黄昭亮便笑着道:“早该如此了。”
两人寒暄着往外走,眼见就要到了孙卞的公厅,欲要分开的时候,正巧看着几个面色难看的御史聚在一处说话。
“也是可怜……”
黄昭亮意有所指地道。
孙卞了然地与他对视了一眼。
确实可怜。
御史的本职就是风闻奏事,根本不需要证据,不管是宰辅也好,天子也好,宗室皇亲也好,只要被他们逮到了影子,必是要好好参一顿的。
杨奎的自辩书,当真说起来,其实有点耍赖的意味了。
多少人被弹劾,若是人人都像他一般要来一个通传自辩,那御史台还要不要设了?
“还有更可怜的在里头坐着。”孙卞望着北边,有来有往地回了一句。
北边的那一处屋子,是范尧臣的公厅。
第421章 争产
在孙卞看来,其余不论,在请查延州阵前封赏这一件事情上,范尧臣确实有些可怜。
孙卞也带过兵,打过仗,也许比不上杨奎,可于阵前阵后之事,自认为是有资格评说几句的。
范尧臣的提议,并没有问题。
吉州被裁兵士民乱,杨奎就算再强辩,也不能脱开干系。
镇戎、保安、广信三军,论实力,广信军自然比不上前两军的精锐,然而即使朝中赏银与抚恤都未能给够,广信军也不至于才分到手那一丁点。
杨奎也许并非范尧臣说的那般任人唯亲,赏罚偏颇,可在请功上,必然使了小动作。
自辩书中那看起来理直气壮的理由,也只能糊弄一下赵芮那般的半桶水而已,放在真正在带过兵的将领来看,并不是什么新鲜的手段。
阵上拼杀出来的,除了有限几个极为出挑,全然无法盖住的,对于其余人,想要在功绩上头做手脚,其实并不困难。
同样上一回战场,一样的功劳,用不同的角度去分析,去呈报,其人得到的封赏,是完全不一样的。
大晋立朝过百年,除却开国时那两任,真正上过战场的皇帝,一个都没有,而今龙椅上那一位,更是最远只去过近郊祈雨祭天,只要在奏章里七分真夹杂着三分假,天子又哪里又看得出来其中的门道。
并不会有人去戳穿。
这是臣子之间的默契,什么话能同皇帝说,什么话不能让皇帝知晓,大家心中都会有一道不用言明的默契。
杨奎这一手,玩得实在是太漂亮了。
临死之前,硬生生捅了死敌一刀。不愧是战场拼杀出来的,动起手来既利落又干脆。
本以为可以借机扩张势力,不想竟是迎来了当头一棒,范尧臣估计此刻都要吐血了罢。
同黄昭亮告辞之后,孙卞回到了自己的公厅。
丁忧二十七个月下来,朝堂中发生的许多大事,他都没有经历。
原本投靠过来的人已经转投门户,从前使得惯的手下早已另有差事,本来熟悉的法令早被更改。
他这一回丁忧,耽搁的不仅是时日,还有宦途。
而今靠着杨奎这死前一搏,不但给远在广南的陈灏争取到了时间,同样也给孙卞争取到了时间。
自辩书一出,看着天子如今的态度,这一阵子应当不会有人再敢去触杨奎这个霉头,自是绝了范党靠着往不能开口的死人身上泼脏水的可能,而通传全朝,更像是在打御史台同范党的脸。
至少短时间内,范党一派,做起事情来,会更收敛一些。
至于自己,能不能借着这个机会从范尧臣手里咬下一块肉,能不能尽快重新在朝堂站稳脚跟,便要且行且看了。
心中暗暗琢磨了片刻此时的形势,又想了想近日有没有什么合适的新人值得提拔任用,孙卞手中拿着一页公文,出了好一会儿的神。
***
孙密、杨奎二人薨逝的消息,仿佛只在一夕之间,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两人的名声一向极好,孙密自是不用说,两朝元老,泽被天下,而杨奎也是四处征战,保疆卫土,城中百姓听得这两人没了,伤心叹息之外,少不得私下嘀咕,这几年着实是邪乎,地动、蝗灾、旱涝接连而来,又有延州战事,吉州民乱,如今还走了两个肱骨之臣,也不晓得是不是天老爷有什么不满,是以降下如此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