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章叹一口气,一副酒后吐真言的样子,道:“实不相瞒,若是守得住,我何苦要做这一出?”
“我多年不曾回来,这一趟回来,家中产业尽被族中叔叔占去,钱、产皆是难讨,既如此,倒不如一把献了出去,好歹换个出身。”他打一个酒嗝,口无遮拦地道,看上去活脱脱一个受了气,正在宣泄的少年郎,“原来西亭街、党庄巷、秀园那几间卖胭脂、布帛的铺子,都是我家的,如今不过半年,便都换了一个主,正要同张户曹把这事说了……”
他这一厢絮絮叨叨,特意找了几个更名时间近的产业,一个一个把名字念了,果然,原还不以为意,只当他在说笑话的那一名户曹长官,突然坐直了身子,面上也没了先前的酒意。
片刻之后,这名户曹长官找了个理由,匆匆走了出门。
第162章 双刃
那户曹长官前脚才踏出门,后脚这宗卷库房便来了一个小吏,说是通判郑霖有召,请顾延章去一趟。
这一趟回延州,顾延章身上的正经差事有两件。
其一,清点顾家资财,与州中确认之后,签转献书,并办转登事宜。
其二,与徐达押运绢酒辎重至阵前。
第二桩事暂时只用缴了文书,等州中安排便可,而第一件事,却是从头到尾都需要他的配合。
商铺三百余处、田地七百余顷、纹银五千余,这钱财已是多至可以通天,不仅陈灏着急,就是杨奎也一样十分上心,此回特意把张户曹派回来,就是看中他多年在户曹司中任职,对田亩、籍账、产业都十分熟悉,也能在中间起个上传下达的作用。
杨奎作风强硬,雷厉风行,他亲自交办的差事,张户曹只恨不得生出十二只手脚,从早到晚睡在衙门,早早办妥了,好赶紧回去交差,他不敢奢望得这一位平章夸赞,只求顺顺利利,不出篓子,是以一回延州,便立刻同通判郑霖汇报去了。
按着杨奎的意思,等顾家资财清点完毕之后,需要州中大张旗鼓地做一回宣扬,鼓励延州上下齐心。
这种事情,自然需要此时代管州城的通判郑霖出面。
虽然郑霖事务繁多,可这是大事,即使是杨奎不交代,他也会好生处理,更何况还有张户曹在旁边看着,等着去回杨奎,是以他百忙之中,依旧是当天下午便抽出了一段的时间,特意召见了顾延章。
换了一身衣衫,又用浓茶漱了口,重新整了整仪容,顾延章才跟着小吏走了。
进到郑霖的公厅,他上前行礼道:“学生顾延章,见过通判。”
顾延章一身襕衫,行为恭谨有礼,声音不徐不疾,满身都是士子特有的气质,此时又自称学生,叫郑霖吃了一惊。
这难道不是商户之子吗?
他狐疑地打量了顾延章两眼。
通身的文气,哪有什么铜臭之味?
“你是顾氏子弟,欲将家中资财全数献与州中?”不由自主的,郑霖的态度柔和了几分。
对读书人,与对商人之子,自然是不一样的。
顾延章恭身道:“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学生家人俱被北贼屠戮,钱财在手并无半点用,不若献与阵前,叫我大晋早日得胜。”
郑霖满意地点了点头。
忠义两全,还是个读书郎。
“你且在户曹司中,待州衙清点完毕,办过手续,自会向朝中为你请功。”他态度温和地道。
话刚说完,想起推官提醒的话,郑霖问道:“你是顾延章,那昨日在公衙之中,当堂献产的女子……”
“是小人内子。”身上揣着热腾腾的,刚出炉的婚书,顾延章答得理直气壮,半点都不打含糊。
郑霖皱眉:“那她昨日在堂中所献……”
“也是学生家产。”
这一句话刚落音,顾延章便见郑霖的脸色难看了些,他早知有此一着,也不以为怪,只上前半步,道:“内子已经言明,学生自不收回,只是要同杨平章好生解释一番。”他顿一顿,道,“学生家中尚有部分产业收息未有下落,更暂未确认数目,是以没有言说,此时回来已是探明,折换下来,约莫也有上百万贯,届时一并献与阵前,以代那几间商铺,想来平章不会怪罪。”
“只是这一笔收息却在学生族中七叔手上,学生动之不能。”
站在郑霖的桌前,顾延章的姿态从容不迫,却又有着足够的恭敬,此时更是面带歉意,拱手道:“还请通判派遣一二得力差官,同学生一并去一回亭衣巷,请出献银,也好叫早日了结此事,免得州中劳顿,也是给杨平章、郑钤辖一个交代。”
此时此刻,听着顾延章在对面言之凿凿地说着“请出献银”,郑霖心中暗笑,那干巴巴的面皮都快要跟着绽开来。
好个狡猾的后生!
怎的原来未确认数目,现下便能确认数目了?
不过顾延章的族中七叔,自然便是昨日那堂中的顾平忠,郑霖正愁找不到错处拿他开刀,这一回得人递了个把手过来,哪里还会推开。
他满意地点点头。
到底还要顾及自己通判的架子,也要顾及律法,他想了想,又问道:“既是产业收息,可有凭证?”
“从前签过契纸,只是被火烧了一把,十有八九已是化为灰烬了。”顾延章一副坦然的样子,直白道,“不过在下族叔亦是延州子民,向好之心同学生也是一般,想来只要好生说了,没有不认的道理。”
郑霖几乎要笑出声来。
好个“没有不认的道理”。
若是对方肯老实认了,他还需要站在此处,将那一大笔家财献与州中,再向自己讨一二得力差官吗?
不过这样醒目的少年郎,又是为州中效力,为阵前献银,便是偏帮一下,也无妨。
多生出这一笔财,也省得州中要跟阵前打嘴皮子仗,大家各自花自己的,也免得废话。
这样想着,郑霖道:“既如此,我且遣一人带着差役与你同去。”一面说,一面打了铃。
顾延章站在下首,看着外头走进来一个小吏。
坐在桌后的郑霖转过头。
顾延章屏住了呼吸。
一息之后,他要的结果终于出现了。
郑霖对那小吏交代道:“去把郑显叫来。”
后衙一处公厅之中,郑显正坐在桌后的椅子上,对着手下交代道:“既是一早便说清楚了,叫他就不要再来同我讨价还价,哪有捞人不用出钱的?同他说了,回去好生想清楚,如今正是寒冬,路边都有冻死饿死的,狱中哪一日没有一两个瘐死的犯人?若是银钱给得晚了,且不要怪到我头上,捞出一具尸首,我也嫌晦气!”
下头那一名小吏弓腰道:“已是同他说了,只他说两百贯实在是有些多,便是现借也凑不够……”
郑显冷笑一声,道:“叫他嫌多罢,反正关在里头的不是我儿子!惹毛了,我也不收他这点打发叫花子的钱,叫他那儿子自家上公堂去罢!反正斗殴死人,对家可是天天在街边哭,不是我派人拦着,这案子早就接了!”
第163章 惊觉
与从古至今的许多胥吏一般,郑显也是子承父业。
在延州州衙之中做了几十年的老吏,又侥幸逃过了北蛮的灭城屠戮之后,到了如今,从衙前寻到衙后,当真是找不出半个比他资历还深的。
作为州府中的押司,郑显虽然不能像寻常县衙里的押司一般,把持政事,将知县、主簿都耍得团团转——毕竟能做到一州长官,再如何,也会有几分能耐,是以他多少还要顾忌一下头上的知州、通判、录事参军等等高官——可对普通的小官小吏,下头的平民,他已是动动手指,就能叫对方栽个跟头。
延州城复之后,州衙重构,许多差役都是他来主持招募的,自然得以亲手塞进了不少爪牙,靠着从上到下的势力,他的日子过得比起从前更是滋润了。
原先杨奎还在之时,郑显还要收敛手脚,现下杨奎不在了,他便趁机多揽钱物。延州乃是大州,里头数不尽的来钱的地方,无论是服役、差事、刑狱,处处都能榨出不少油水来,更何况还有那些“无主”产业。
打发走替想要捞自家当街打死人儿子的事主传话的小吏,郑显看了看桌上堆积的文书,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不过是两百贯,就要死要活的了,这还是延州城中的富户。果然比起那些个商贾,小民的底子还是太弱了。
正想着,门外突然匆匆走进了一个人来。
郑显抬头一看,是户曹司的长官。
“押司!”对方三步并两步,跨到了桌前,急急道,“不知押司还有无印象,上个月,你我二人改了一批无主产业,其中有西亭街、党庄巷、秀园之中几间卖胭脂、布帛的铺子!”
自家经手的事,郑显如何会不记得。更何况那几间铺子都是旺铺,本是原延州奢豪顾清峦的家产,后来自己居中设法,将其人部分产业转挂在顾平忠名下,这几处,就是顾平忠给自己的“酬劳”当中的一小部分。
当时为了不叫人瞧出问题,他还特意把那铺子挂在了妻弟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