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全才、能屈能伸不说,还半点文人的架子都没有,明明在杨奎、陈灏两人面前都靠着献产得了脸,只要不出意外,待得向朝廷请过功,一个官身是妥妥的,可对着自己一个小吏,说话行事依旧是滴水不漏……
这哪里像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子!
这样的人,顾平忠竟敢当做寻常的猫儿狗儿来打发!
也是死得不冤了!
郑显收敛了心神,越发小心应对起来。
骑着马,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亭衣巷,还未进到巷中,便见巷口二三十名闲汉聚在那处,对着里头指指点点。
顾延章与郑显对视了一眼,均是有些狐疑,两人翻身下马,排开人群走了进去,远远便瞧见数十人正披麻戴孝地围在顾宅前门处,或哭或闹,行状十分可怖。
一个老妇拍着顾家的大门,嚎道:“顾大贼!你不得好死!你逃过了衙门,逃不过老天的眼!!你赔我儿子命来!!!”
又有人喊道:“顾大贼装死呢!”
一面喊着,后头有几人扛着两桶东西走了上去,一面叫道:“让开让开。”
一见到那两个桶,原本围着大门的哀者们纷纷躲开来,那老妇也赶忙擦擦眼泪,几个快步往后跑。
“来了来了!”
看到那两个大桶,站在巷口处围着的人顿时躁动起来,人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那几人扛着东西,在顾平忠家门口喊道:“顾贼,你开不开门!”
里面一片寂静。
似乎是早早就料到了这样的情况,那几人也不多话,后退几步,口中喊着号子,“一二三”之后,一齐把那两个大桶中的东西朝着大门一泼。
“哗啦”两声,黑黑黄黄的东西溅了一门一地,把顾家的大门糊得满满的——竟全是粪溺之物,半粘半贴着大门,滴滴答答,黏黏糊糊的,慢慢地往下流。
那景象简直恶心得一塌糊涂,虽然离得远,郑显还是一个反胃,差点便要吐了出来。
泼过粪,那几人把桶随手一扔,便逃也似的窜下了台阶。
门口围着的苦主们仿佛了结了一桩大事一般,纷纷收拾铺盖,一面哭,一面互相扶着各自散了。
巷口处看戏的闲汉们喝了一阵彩,这才心满意足地跟着骂将起来,诸人转过身,正要各自回家,却见到一旁牵着马,穿着官服的郑显,忙往外让了让,噤了声。
郑显面色有些泛青。
昨日他不在公堂之中,所有话都是听人转述,虽然知道这顾平忠当堂被那季家女子扇了一巴掌,还被骂得狗血淋头,引民意而击之,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事情竟是到了这个景况。
被人围而堵门不算,竟然还被泼粪。
看这些闲汉的模样,这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
顾平忠的名声完了……
直到此时,郑显才真正意识到昨日那季家女儿在堂上究竟做了甚事。
他咽了口口水,转头看着顾延章,心中竟有些发憷。
好手段……
这小子一家都不是什么好货!
顾延章却是气定神闲地回了他一个颔首,道:“押司且看,这便是恶人的报应!”
郑显干巴巴地笑了笑,回首看了一眼,见差役们都跟上来了,才道:“咱们转往后门去罢,瞧这模样,大门是进不去了。”
到了后门,自有差役上前亮明身份喊门。
过了足足一刻钟,后门才开了一个缝隙,见到外头当真是衙门的官差之后,顾宅的下人才敢把门开了,将众人让了进去。
顾平忠接了下人的通禀,早早坐在了正堂,心中正猜测这一回官差来此的用意,想到方才下人来回,说带头的是郑押司,又多少放下两分心来。
往日喂得这样饱,如今至少会顾念几分香火情,是郑显来,总好过是其他人来。
一面想着,等抬起头,就见一行人进了堂。
顾平忠站起身来,正要招呼,却见一人站在郑显身旁,眉目含锋,眼神似刀,其中仿佛燃着熊熊烈焰,直要把自己烧成灰烬。
那一张脸……
是顾延章!
竟是顾延章!!
他不是早该死在定姚山了吗?!
顾平忠心中狂跳,不由自主地扶住了椅子的把手,一时之间,几乎再站不稳了。
这厮居然还活着!还把衙门的差役带上门来了!
他想作甚?!他要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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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无措
顾平忠怕什么?
门外聚集着那样多的民众,时不时在外头嚎哭怒骂,把他祖宗八辈都问候到了,这还不算,今日已经第三次泼粪泼尿了。
可他半点都不慌。
有甚好慌的?
几个愚民而已,骂便骂,泼粪便泼粪,自家只是懒得跟他们计较,不愿引发冲突,叫官府出面而已,不然家中蓄养的那些个健仆难道都是摆看的?!
钱已是捞到了手,骂便叫他们骂几句,若是当真拿自己有办法,他们还会聚在此处,除却嚎哭,一丝有用的事情都做不出来吗?!
会咬人的狗不叫,叫得大声的,牙齿爪子都是软的。
是以外头已经闹得沸反盈天,他顾平忠依旧还能安坐在内,泡着茶,熏着香,踩着地龙,舒舒服服地享福。
而外头那一群,则是顶着寒风,饿着肚子哭嚎。
等过了这一阵风头,他们难道还能日日围在此处吗?
一群穷酸!干晓得哭,还有银钱吃饭吗?
喝西北风去罢!!
从头到尾,顾平忠怕的只是官府而已。
商人怕官,理所当然。
只有官府才能夺他的财,取他的命。
然而此时此刻,顾平忠半点不放在心上的一个小子,居然同他最怕的官府中人站在了一处。
顾平忠商海浮沉数十年,察言观色的功夫何等厉害,对面那小子同郑显站得那样近,两人并行而前,差役跟在后头。
顾五同郑显是平起平坐的关系!
到底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这小子怎的同郑押司扯上了关系??
自己从前喂给押司的那些钱,难道都喂狗了吗?!
顾平忠站在原地半日,脑中乱纷纷的,一时竟忘了上前行礼。
然而郑显却是半点都没有理会他的无礼,而是一马当先,上前几步,对着顾平忠道:“顾大,今日我同顾五郎过来,是向你索要当日顾清峦留在此处的纹银并收息。”
顾平忠终于回过神来,惊问道:“顾清峦?纹银并收息??”
郑显点了点头,道:“顾五郎为国献产,将家中商铺三百余处、田地七百余顷、纹银五千余,尽数献于州中,用于阵前,其中纹银五千余,另有生意收息一百三十万贯,俱是暂存你处,此回我奉了郑通判之命,同其来取。”
听到前面一半,顾平忠已是毛骨悚然。
屋中设有地龙,便是只着一件单衫,也不会觉得冷,可他却有种从头到脚都冷得发抖的错觉。
千防万防,没有防到那厮这一手!
为国献产……
怨不得昨日那媳妇砸钱砸得那样蛮狠,原来是这做丈夫的带的!!
顾清峦,你知道你养的这个败家仔,要把你顾家的家业全给祸害光了吗?!?!
小子生来富贵,不知道穷苦日子难过,把祖先的心血就这般肆意糟蹋!也不怕夜半鬼来敲门吗?!
可他是怎样攀上的郑通判??
顾延章,此时正该在定姚山才对!
还有顾大!
顾大领了自己的命去找孙践,他跟着自己许多年,忠心耿耿,又知自己心意,定不会把差事办砸。算算时日,便是大雪封山,他这两日也该回延州复命了。
可此时该回来的没有回来,该在走黄泉路的,却又突然钻了出来!
究竟是哪一处出了毛病??
自己设下的明明是天罗地网,他是从哪里逃出去的??
顾平忠脑子里各色念头翻来覆去,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听到郑显后头半句。
纹银?收息??
顾平忠只想放声大笑。
他觉得自己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事。
是自己疯了,还是对面这些人疯了?!
纹银五千余,收息一百三十万贯??
他们到底晓不晓得这是多大一笔钱财?
当日他的确是带着顾清峦商线当中的现货现钱,可就算全部折成铜钱,也不过六七十万贯而已,哪里来的一百三十万贯?
那纹银五千余又是怎的回事??
五千纹银,堆起来都要成山了!他顾平忠做了这许多年生意,卖高买低,囤积居奇,还要填上从前吞的顾清峦的家产,才能堪堪凑够这笔数!
顾清峦留在他处的纹银五千?!他怎的全然不知道??
顾平忠抓着椅子的把手,偏过头去。
顾延章站在对面,面上的表情说不出是在冷笑,还是在嘲讽——
说不啊,说没有啊,正在此处等着你说呢!
再往后看,七八个手持大刀的差役正虎视眈眈,似乎当真正等着自己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