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章有心想两人共寝,却知道如今律法上名分未定,终究不能太过,只得依依不舍地将季清菱送回了她的房间,自己匆匆洗漱了一回,这才躺到床榻之上。
他白日里奔波了一天,又同季清菱缠绵了半日,本该好睡,却因才得知了顾平忠那事,半点睡意也没有,闭着眼睛把从季清菱一处听来的话细细琢磨了,又凑上了回来途中,从张户曹口中套出来的州衙内官员、胥吏实际架构与权力差遣分工,等到心中有了个大概,这才放心睡去。
次日一大早,他同季清菱一处用过早饭,不着急去州衙办户籍、登名,而是先去寻了一趟徐达与张户曹,三人一起到州府衙门交了文书。
准备辎重、军需也要时间,更要征召役夫,安排护送的兵丁,延州府衙叫他们四日后再来清点人、物,届时再行出发。
顾延章得了四日的空闲时间。
他也不忙其他,先同徐达、张户曹二人去了一趟宗卷库查档。
顾清峦名下的产业极多,几人同七八名户曹官与胥吏一同整理了半日,才整出小半。
杨奎在时定下规矩,州府衙门官吏不得吃请,此时他不在了,这规矩自然也就名存实亡,顾延章请几人一起去吃了席,选了个清静的酒楼,将菜都点了个遍,大中午的,一屋子的户曹小官同胥吏吃得满嘴是油,满脸满身酒气。
好在他们也知道不好,吃过席,各自偷偷溜回了宗卷库内,醉醺醺地继续查档。
顾延章随身抄了原来家中几份产业之名,趁人不注意,自去架上翻了。
果然并不在顾清峦名下,而是挂去了一个陌生的人名头上。
他把人名等处都抄了下来,又把契纸编号都誊抄了,看一看经办人——都是一个叫做李卯的户曹官。
他回忆了下午间敬酒地场景,转头找了一会,笑着走到一个看起来胖胖的中年男子面前,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李户曹,你们这一处用印请批,是不是同军中一般,也是找文书办请批?”
今日见面时已是得人引荐过,知道这是个献财献物的财神爷,中午又吃了他一顿大席,李户曹十分给顾延章面子,笑道:“差不多。”一面举着手里一份文书,指着上头的州府大印,道,“这一个印,需要户曹司一人经办,统管一人批核,请印,再由长官签阅,最后再去文书办用印。”
顾延章点了点头,笑问道:“那一般是谁经办、批核?”
李户曹中午听同僚张户曹说了些话,只以为面前这是个一心卖财求官,却又有些上进心的勤快少年,有心卖他个好,便道:“长官、押司都能。”
顾延章笑了笑,道了个谢,绕到众人看不见的架子上,寻起用印的批核单子来。
他才到保安军中的时候,做的就是整理转运司宗卷的活,上万份文书从头编号、登记、归档,一个人耐着性子一一顺下来,现在对着整齐的州府宗卷架子,几乎是毫不费力就找到了自己要的那几分文书。
批核人是郑显。
请印人也都是郑显。
顾延章把几分文书誊抄下来,将东西放回宗卷架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回了原来的位子。
“刚刚不小心拿错了一个档案盒子,里头好多经办人叫郑显,那是这一处的长官吗?”
他笑着问了问张户曹。
“不是,是州衙里多年的老押司。”张户曹从纸堆里抬起头来,随口答道,口气里有淡淡的畏惧。
顾延章顿时有了数。
下午,他去把户籍领了,又把与季清菱的草帖、定帖缴了,有了张户曹在旁边帮忙,几乎是立刻拿到了婚书。
他把婚书珍而重之地收好,开始腾出手,专心办事。
“户曹,我听说州衙中的押司都是老于吏事,若是不小心得罪了,今后日子都不好过,那如果当真得罪了,又该怎么办?”
张户曹以为他在说笑,却是半说笑,半认真地答了一句,道:“旁的不晓得,如果在咱们这,请长官出面说和,出一回大血,估计就不会太用力整治你了,若是不行,就叫家里准备棺材板吧。”
第161章 憎恶
听得张户曹这样说,顾延章心中顿时便有了谱,他有心要多问,因一路同行,早知道这人性情谨慎,方才那一句提醒,已经是对方最大的善意了,再多谈下去,要引人起疑心不说,也不会得到什么答案。
他笑一笑,岔开话题,另找两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说了,才走到一边去。
人会骗人,口舌能伪装,可文书并不能。
顾延章特意携带在身上那些个产业单子,俱是不惹眼,却又十分容易得利的,无论是卖是赁,还是自己经营,都十分便宜,如今翻寻库架,皆已易主。
挂在谁人的名头之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人后头是谁,这事又是谁干的。
能将这些产业挑出来的人选,除了顾平忠,再不做第二人作想。可他一个商户,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有主产业换主,说是痴人说梦,都是给面子了。
没有旁人的提携助力,他恐怕便是窜上天去,也动不了。
刚到延州城之时,不仅顾平忠试探过顾延章,顾延章也打听过顾平忠。
顾平忠试探顾延章,只能观其行、听其言,看其行李、算其服色,毕竟顾延章已经不在延州久矣,随身带的仆役也俱是些卖断身契的外地生人,无人可问,也无交际可查。
可他自己却不同。
自延州收复始,顾平忠便入了城,买地买宅,置产夺业,有了不小的家当与势力,枝脉颇广。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这叫他想要算计顾延章时可以轻而易举地用上各种人力物力,可也叫顾延章想要打听他的时候,事半功倍。
顾延章打听顾平忠,用的是笨办法,他直接叫一个小杂役守在亭衣巷的巷口,数着顾宅每日进出的外姓人家数量,又看顾平忠府上每日来往的是什么府邸的马车,哪一户的下人,还把松香松节打发出去,时时尾随顾家的几个大管事、顾平忠本人出入,看他们拜访的是什么阶层的人家。
当时,他并不完全确定这一位族叔对自己抱有多大的恶意,只是为了估算一下对方的势力才做了这一手准备,然而此时此刻,这看似并无大用的一着,却恰巧派上了用场。
松香等人查探回来的结果,顾平忠的交际圈中,除了城内富商、地主,并没有什么达官显贵,能攀附上的,也就是几个胥吏而已。
而他来往最密切的胥吏之中,便有这一个名唤郑显的押司。
原还不觉得,当从宗卷架子上翻出来那些文书之后,这位郑押司,即刻就冒出了头,人如其名不说,那签得花枝招展一手字,叫人想忽视都忽视不掉。
简直是为顾平忠夺产天造地设的人选。
老于吏事、多年根植于州衙之中,欺上压下,哪怕还没有见着对方一面,顾延章已经能在脑中将那人的相貌给勾画出来。
这样一个典型的奸吏,只要给出足够的利益,不要说只是帮着夺产,便是助力杀人,也是做得出来的。
他盘算了一下,想起昨日季清菱说的怀疑顾平忠纵火的事。
趁着正在户曹司的宗卷库中,顾延章照着宗卷架上头的排列,很快找到了这半年来走火得厉害的几条街的产业契纸。
季清菱只以为顾平忠是为了多赚银钱,可顾延章却觉得,虽然那翻了几倍的木料、砖瓦、走水器械卖将出去,在常人看来已是一笔大财,可对顾平忠来说,还看不上眼。
同以前不同,这半年以来,走水的次数频密,地点也离平戎街、南大街越来越近,烧得厉害的几乎都是民居。
烧了商铺,虽然要多耗费钱财,可背后的主家一般都会有余财,再建便可,然而若是烧了民居,往往住户泰半家资都会付之一炬,等到火势灭了,也再无能力重建。
顾延章打开东大街的架子上的几卷契纸,翻到那前一阵走水的地段,果然,连着翻了好几页,都在户主那一栏,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顾平忠。
再去翻其余几条街道,上面的户主,来来回回就是几个,而出现得最为频繁的,还是顾平忠。
顾延章心中骂了一声,从心底里泛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憎恶。
怪不得走水的一半以上都是靠近繁盛地段的民居。
哪有比这更好的收产收地的手段呢?卖家卖得急,或是要救命,或是要治伤,或是等着另寻便宜地段重新买地盖房。
衙门判案需要证据,可顾延章却不需要,只要看结果便好。
把宗卷放回架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已是把主意打定,他扫一扫屋中,寻到午间吃席时被众人尊于上座的那一个,走到其人身边,帮着整理摆在一边已经清点出来的田亩契纸。
宗卷库不小,七八个户曹并胥吏各自分散开来,时时又有人走出走进,他跟着在那一处,并不多惹人注意。
对方正翻着几年前的文书,见顾延章过来了,带着酒意笑着与他搭话道:“小子,知道这一回你献了多少家财不?”
中午一桌席吃下来,众人觥筹交错,此时酒气未散,酒桌上的交情尚在,对方说话也没有太多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