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郑保英奏疏:“禁娼令有云,任何官吏不得招娼妇侑酒,实难想竟催生大量优伶,由各戏班子选养十二三龄男童,教唱淫词艳调,学妇人窄袖弓腰态,梳髻簪花,描眉画目,眼汤唇脂,做尽红妆花解语状,但凡官吏或商贾宴客,邀之即至,嗔争狎耍,羞恶荡然无存。一桩事,前门的妓楼是夜,人迹寥寥,而与其一街之隔处,吴门白下等数胡同,像姑堂则密麻如林,进客不绝,这男风之猖狂以呈烈火烹油之盛。而另一桩……”
见他忽儿顿住,皇帝面容严峻,语气愈发沉沉:“你尽管知无不言,朕十分爱听。”
郑保英恭敬继续道:“如今官吏、儒生乃至流寇市儿皆好男色,甚听闻皇子有为内臣争风呷醋,吵闹互欧之行。请皇上携内阁各铺臣相商定夺,颁禁优童令,肃官吏言行,查封像姑堂,自上至下整治京城风气,矫正曲直,还吾朝太平清明之境。”
梁国公徐令有些按捺不住,出列附议,未免怨气冲冲:“郑大人所言极是!如今龙阳气盛,吾儿徐蓝,被花家小儿等龙阳之辈歪缠,幸得他定力足够,每每想起,臣仍心有余悸。”
皇帝沉吟,朝徐炳永看去:“徐爱卿听后有何想法?”
徐炳永突被皇帝一问,有些微愕,却迅速镇静下来,上前回话道:“此乃郑大人一家之言,还需臣等核实再议,若其所言非虚,定当举施行之有效之措,以立国之威名。”
皇帝听闻他说,满意亦不满意,一时想来也别无它法。
至此已是晌午,众臣不再呈递奏疏,司礼太监即宣布退朝,任由文武官叩拜成礼。
皇帝淡扫跪着的太子一眼,命他起来,便再无二话,拂袖而去。
太子又跪了会儿,这才在沙公公的搀扶下,腿软筋麻的站起身,不慎趔趄一晃,忙紧握住龙椅扶手。
回首茫然四顾,朝臣早已陆续三五成群地走了,整个大殿空荡荡的,不知哪里起的一阵穿堂风,吹得他衣袂翩然。
……
又至十五休学日,武学教官俞鸿庆督导诸生习射。
舜钰抻腰挺背,拇指食指紧捏箭尾,拉直弓弦,一枝羽翎箭轻飘飘地射出,意思意思滑划两下,栽倒在五六步远的地面上。
崔忠献“噗哧”一声,他已看了半日热闹,勾着唇角极尽嘲笑:“小娘炮,落箭离你愈来愈近,当心下一枝,把自个脚面戳出个窟窿来!”
“你个高丽棒子,再喊我小娘炮试试?”舜钰恶狠狠地,又在弓弦上架一枝箭,朝他俊秀面庞瞄准,再威吓的左右划划。
崔忠献神情紧张,忙用洒金川扇儿遮脸:“不喊就是,你急什么?”
稍顷,从扇骨缝隙瞧见舜钰持弓朝旁处射去,晒然一笑:“元稹喊你小娘炮就可以,我怎就不行?”
找死!都要放过他了!舜钰咬咬牙,直直朝他瞄准,使尽力气正欲放箭,忽听不远处,喧闹声频传,忍不住瞟望过去。
却是徐蓝正在跑马射弓,那棕色大马奋蹄急奔,速度快猛且又迅急,绕着围场打圈,而那一身青衫的少年武生英姿凛凛,满身桀骜威武之势,用力一蹬脚踏,忽得凌空半立,挺起精壮胸膛,弓已拉如满月,手松箭出,急射如闪电,直穿箭靶红心,他则一个鹞子翻身,稳稳复坐于马鞍上。
满场监生沸腾起来,叫好呼喝此起彼伏,竟是经久不绝。
他洒脱的自马背一跃而下,眉目熠熠,唇角噙起,满面的意气风发,立即有武生端来碗酒给他。
这是朝廷颁布的仪令,凡射中靶心者,奖赏美酒一海碗。
徐蓝正欲昂颈饮下,莫名一顿,恰瞧到不远处,冯舜钰撑着弓箭,傻呆呆也在看他,四目相碰,他索性洪亮的高喊:“凤九,想不想吃酒?”
众目睽睽朝她齐齐看来,神情皆诧异,竟不知此二人,何时起交情已甚深!
吃,吃个鬼!
头摇得如拨浪鼓,舜钰扭头不再看他,只胡乱地朝崔忠献射出一箭。
徐蓝亦不勉强,笑了笑,径自端酒一饮而尽,尽显洒脱豪气本色。
俞鸿庆同另个教官赞道:“自古学者,本就该文可经世治国,武可戡乱安邦,能出将入相方是文武兼备通才。”
余光又一次瞟到冯舜钰,羽翎箭差点射穿她自个脚面,崔忠献笑得花枝乱颤。
遂指着那棵不可雕的朽木,气得老血欲要喷出:“丢尽吾朝子民的颜面!”
舜钰脸颊飞起红晕,抹把额头滴落的汗珠,她实在尽力了,对于箭射之术无任何天赋,她自甘认挫。
不由朝侧旁的冯双林看去,虽身骨竹轻松瘦,面白娟秀,却也能弯弓射大雕,箭垛上已密麻插满数枝,他亦在勤奋苦练,不曾歇过!
第122章 逛下处
典籍方松气喘吁吁过来,见到俞鸿庆如见救星,捋一把额上滚滚汗水,笑问:“俞大人,监生冯双林及冯舜钰现在何处?”
俞鸿庆蹙眉问何事?方松忙又说:“倒不是我要寻他俩,实是监事沈大人吩咐,速让二冯盥洗整冠,换去襴衫,着锦绸缎衣裳,二刻后至‘崇教坊‘前寻他。”
俞鸿庆听此,再不敢怠慢,将他二人叫至身前,又把方松言辞照说一遍。
他俩速回斋舍,傅衡不晓得去哪里了,遂各自默默捧水盥洗过手面,因有隐密彼此提防,又各自不约而同拉下床帘,窸窣把衣裳换了。
此处不多言。
待收拾齐整,赶至“崇教坊”时,古槐下果然停一辆敞大的柚木青篷马车,一侍卫迎前来领他俩过去,拉开舆门,赫然惊觉,沈泽棠竟在里端端而坐,着沉香色茧绸直裰,蕴着经久岁月积淀的那份成稳,听得动静,微微含笑朝他俩看来。
二冯恭敬见过礼,才俯身前后而入,与他面对面方坐定,马车已摇摇晃晃开始前行。
冯双林满面愉悦,眼里尽是光彩,舜钰暗忖倒少见他这副模样,而自个心则沉甸甸的,今是十五月圆夜,已同秦兴再三叮嘱过,亥时在敬一亭、祭酒浴房里,备下足够的热水,方便她解蛊毒用。
鼓起勇气想问这是去哪儿,还不待开口,即见沈泽棠指着桌上一个小方盒,说道:“听闻你们在练习箭射,我们去的地方路途稍远,不妨先吃点垫饥。”
冯双林去揭了盖,里齐整整摆着各色细巧点心,香脆的玫瑰松饼,枣泥馅的栗子卷、果馅的冰糖蒸糕,还有浑白的酥油泡螺等,皆做的小小巧巧的,十分精致可爱。
舜钰咽了下口水,都是甜香软烂的点心,她抗拒不了。
忍不住就拈了块酥油泡螺含进口里,瞬间融化于唇齿间,鲜甜四溢。
冯双林主动掷壶。替沈泽棠把盏里茶斟满。
沈泽棠笑着看他,绾浅蓝巾,穿一身玉色直裰,长眉俊目,鼻梁挺直,薄唇微弯,盒里的点心并未怎么动过,即晓得他并不爱吃。
再观冯舜钰,着水清色直裰,绾四方巾,衬的肌肤分外柔腻,眼眸总凝着汪水儿化不开,嫣红小嘴正微开微阖,暗戳戳伸手又悄拿了块,吃得很开心,很有些天然憨媚的样儿。
上趟在孔庙面聊,瞧她拣的几样素果儿,便晓她口味,果然是没错的。
“老师这是要带我俩去哪里?”冯双林挺自在的问,难得他在人前不拘束,舜钰正吃着,心一提,竖起耳细听。
沈泽棠慢慢道:“朝堂之上言官谏诤,京城各众狎玩优童、龙阳断袖日趋盛行,皇上有心矫正风气。我听闻像姑堂聚集于粉坊街、樱桃斜街及广福街三角处,那里胡同众多,尤以胭脂胡同及李纱帽胡同处为最,五、十步即一个优童下处。今带你俩同去,权当历事。”
“老师作何只带我与凤九,崔忠献及徐蓝怎不叫上?”冯双林有些疑惑。
沈泽棠笑了笑:“崔忠献为高丽质子,怕教坏他。徐蓝又太过正直。”说着目光落在冯舜钰脸上,夹含一抹洞察明悉的犀利。
冯舜钰心一跳,哪想他却又极快的收回视线,用手揉着眉间倦色,嗓音很慵懒:“我想歇会儿,到了记得叫醒我。”即微阖起双眸,静静地养神。
过了会儿,舜钰拈起酥油泡螺,想想递冯双林眼前,轻声低语:“最后一块,你不尝尝?是宝庆名铺制的呢,味道极赞。”
冯双林有些忍无可忍,指指去了大半盒的糕点:“冯舜钰你是有多馋?打小就没吃过这些么?”
“是没吃过!”舜钰一撇嘴儿,说的理直气壮:“我来自肃州小吏家,食得简朴。”
更况这般名贵的糕点,沈泽棠不吃,冯双林他也不动,浪费了实在可惜。
冯双林被堵的语塞,转头不想理她,掀起窗帘儿,天空有片朵阴云浮游。
“你能不能小点声。”半晌,他蹙眉回头,颇不耐烦的语气:“老师疲累的很,你勿要吵醒他。”
瞧那饱满的双颊,跟个小松鼠似的,叽叽咕咕个不住。
冯舜钰顿了顿,小嘴儿含住,摒着不蠕,稍顷,沙沙咀嚼声由小渐大,比前时愈发地响,似故意要气死他。
冯双林板起脸来,目光沉沉地看向她,怒其不争。
有风顺着帘缝溜进来,舆内的闷热悄悄打散了,沈泽棠的衣襟被吹地微微拂动,不知何时起,他的唇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