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如是:“……”她,秦卿,最恨月家的人,最后葬进了月氏祖坟?
所以……这么算起来,月陇西那个要和她相看的厮是不是还得叫她一声小祖宗?
以后逢年过节的,她还得虚受个月氏子孙的香火。被告慰的在天之灵现在浑身上下都极其舒适。
她嗤笑,身后传来男子的轻叹声。忽而风起,哗哗地开卷声将叹声淹没。
回眸时一卷画纸晃眼而过,再定睛看去时,白纸已在墙上抻开,与崇文的画像并列。
一名面戴狼纹面具的男子负手而立,左手执笔,毫不迟疑地沾墨行画。执笔便作画,落笔则画成。墨白二色,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般晓畅。
他身旁一名小厮急忙问,“这是……明珠夫人?”
男子稍侧身,颔首。又提笔沾了朱砂,题道:此日明也,灿其华光;此月明也,皎其流光。
落笔,看向方才那位说明日要挂秦卿画像的侍墨小厮。
侍墨小厮反应迅疾,吩咐身旁奴婢,“快、快叫人来!倚寒公子的墨宝!秦卿的画像!”
卿如是的目光流连在画上,那清逸隽永的字,是她当年常用的簪花小楷。这人的字迹,和她当年的好像。卿如是抬眸看他。
男子一袭月纹白裳,身姿颀长,仪态端方。廊上轻窗不知被哪个推开一角。采沧畔外,清风明月。
文魁倚寒?狼纹面具?
“倚寒”是化名,那么面具底下的这个人,是谁?
第三章 望青衫兄赐教
“倚寒公子许久未来采沧畔,主人可惦念着。”小厮拱手施礼,随即邀行道,“公子快请随我来罢。”
两人被小厮的声音惊扰,纷纷回神。
倚寒朝卿如是稍颔首,示意自己先行一步。卿如是也颔首回礼,随即目送他转身离去。
采沧畔里有“墨客无声”的规矩,因此倚寒和小厮行至一处,只有小厮自说自话。
“主人说,公子上回送来的那本书他已竭力帮忙修复,无奈文采有限,有些字句仍须得公子自己揣摩。”小厮一边与倚寒同行远去,一边叹气道,“又说,公子若有需要,可以随时来找他探讨。”
倚寒听及此才稍有些反应,轻“嗯”了声。
他们的声音愈渐遥远,卿如是驻足不前。文魁倚寒,采沧畔里可比崇文的墨客。她在心底默过这话,视线又落至画像。
晟朝留有不少秦卿的画像,大部分都出自月一鸣之手。没错,月一鸣之手。卿如是知道后,秉着“我倒要看看月一鸣那个狗逼究竟能把我抹黑成什么样”的极端心理,生生从病榻上爬起来,将画逐一看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月一鸣笔下的她皆一副神情厌厌的怨妇模样,旁批还赫然写着诸如“若有来世,愿为知交”等不要脸的字迹。
卿如是险些笑得满地找头,够了够了,放过她罢,洗了她十年脑子还不满意,还肖想下辈子接着同化。
她从来不求月一鸣理解她的思想,月一鸣却总逼着她学月家那套。脸皮厚是真的厚,没完没了的厚。
她被废十指之前喜欢写字,尤其喜欢誊抄崇文的文章著作。
每每被月一鸣看到,就喜欢勾着唇角在一旁指手画脚,语调还甚是慵懒,“你便是将崇文的文章抄得太多,才信他那套遭天谴的说辞。不若你抄抄我的文章,当朝宰相月一鸣的深邃思想,不想了解一下吗?”
秦卿手腕一抖,笔尖的墨汁洒了一滴,“……”
亦或是从她椅后俯身撑着书桌,将她拢在下方,有意无意辖制得她无法动弹了才指着纸上的字笑说,“你看,他此处写的这首诗,平仄便不太对。而我就不一样了——”
“我从来不写诗。”
秦卿无语,抬头却只望见他的下颚,待他低头朝她挑眉时,她才纠正道,“……那是他故意改来讽刺些谄媚的文人墨客的,不懂别乱说。”
又或是另唤侍从搬一把椅子来,与她并坐一处。
在她迥异的目光下,拿出纸笔,坐得端端正正,开始誊抄他自己写的文章,一边誊抄一边对自己的文采赞不绝口,“生晚了,若比崇文早出生几年,文坛泰斗还有他什么事。”
秦卿许久不拿鞭子的手蠢蠢欲动,“……”
在秦卿眼里,月一鸣就是个纨绔,不晓得坊间的人为何说他行事稳重,向来不苟言笑。不苟言笑之下有一颗狗逼的心,那不就是斯文败类么。
她的目光逐渐聚合,眼前这幅随意勾墨而成的像存了她年少轻狂时的神。韵。
她其实是灿若旭日,皎若明月的秦卿,不能无光而活,所以月一鸣囚她不得。
可惜月一鸣不懂,月家的人都不懂。他们太过忠心,敬仰九五之尊,看重身份地位,崇尚男尊女卑。这些思想在月氏家族根深蒂固,一代一代教下来,月氏子弟都被教成了冥顽不灵。
如今可好,月氏因灭女帝而东山再起,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冥顽不灵。
卿如是今生不想关注月家的兴衰,更不想和月家有任何瓜葛。她只对这个能画出她年少模样的倚寒有兴趣。
因为在她的认知中,嫁入月家之前,秦卿不过是籍籍无名之辈,后来崇文出事,她奉旨做妾,世人才知她和崇文的关系,进而对她投以莫大关注。
可她自奉旨做妾开始,脸上便再没了笑意,唯有在采沧畔里,戴上面具,还有一二鲜活。
她相信倚寒能画出她年少神采绝非偶然。他或许很了解年少的秦卿。那是要有多理解她所思所想,所见所闻,才能理解年少轻狂的她,才能知道她并非月一鸣笔下那般死气沉沉。
知音难觅,万分荣幸。
卿如是入座以后仍沉浸于喜悦之中,直到有侍墨小厮唤她,“请问客人是头次来我们采沧畔吗?”
卿如是点头。
侍墨小厮便将一根竹笺放在她的桌前,“请客人写下名号。”
卿如是思忖片刻,正想提笔落“青山”,细想来又觉“青山”二字太容易联想到“如是”,便改为“青衫”。
小厮拿起竹笺,“客人,竹笺挂在草席外,今夜这里便归你了,我会在旁侍墨,候你佳作。”
这方说罢,小厮撩起草席,在外挂上竹笺。约莫等了半刻钟,提笔铃响,他才又回到席内,对卿如是道,“客人久等,今夜的辩题已出:‘昨日之势,穷途末路;今日之势,方兴未艾。’出自崇文先生《方兴论》。请客人提笔。”
卿如是一怔,眉间微蹙。崇文的书,不是都被雅庐那把火给烧干净了吗?她一本都没能救出,后来又被废掉十指,誊抄不得,如今哪儿来的崇文遗作?
不过,这说是崇文遗作,却错了个字。崇文写的文章,她几乎都誊抄过百遍,倒背如流。《方兴论》中此句应为“今日之势,穷途末路;今日之势,方兴未艾。”
两个“今日”。须知第一个字若错了,意思就大不相同。
崇文写这篇文章时,已临近入狱,对赫赫皇权以及愚昧百姓都失望透顶,“穷途末路”四个字一是他存心诅咒,这个帝王迟早要完,二是他真心感慨,这个王朝迟早要完。
但他终究是崇文,他明白,所有的穷途末路,其本质都是方兴未艾。有倾覆,有结束,才有发展,有开始。于是,“今日之势,方兴未艾。”
回到这篇错误的《方兴论》。第一个字若是“昨”,意思便成了:崇文对这王朝有期待和寄予,他认为穷途末路终究是“昨日”,方兴未艾才为本真。
虽能与他的思想合上,但时间线就不对,对那个王朝拥有期待的是才入世不久的崇文,不是临近入狱的崇文。
若《方兴论》是他年轻时写的,“昨日”就没什么不对。那时候他以为自己能改变□□帝王和愚昧百姓的想法。那时候他对方兴未艾的王朝满怀期待。
可惜的就是,最终他什么也没改变。入狱的前一日,他完成了《方兴论》。那日他说,“今日之势,穷途末路。”
不再细想那许多,她呼出一口气,提笔而书。
采沧畔内,静谧无声。她能听见自己一颗心疾跳的声音。所思渐深时,远处走廊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也听得分明。
脚步声越来越近,外间那些侍墨小厮竟开始相互低语。她不得不抽神顿笔,堪堪听见草席外传来一位少年冷沉的声音。
“奉刑部之命查案,打扰之处还请见谅。”是下午那位名叫“斟隐”的侍卫。
一瞬静谧后,有人压低声音道,“在下是采沧畔的管事,斟隐大人有何事,请随小的往后房来。”
紧接着,又是一阵脚步声,逐渐远离。
想必是下午沈庭失踪那个案子,不知为何查到采沧畔来了。卿如是将思绪拢了回来,专注于手底的文章。
时辰过了大半,她的文章写成。过眼两遍后,她看向身旁的小厮,点头示意。
小厮心领神会,低声道,“采沧畔有‘礼让新客’的规矩,客人静等片刻,待落笔铃响,我便头个将客人的文章公之于众。”
采沧畔的铃分为两种。提笔铃,提笔而书。落笔铃,落笔成文。这些风雅的规矩倒是经年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