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一日燕怀瑾才在落英榭歇下脚,便将蔡莲寅传进来劈头盖脸数落了一顿,听得她直愣愣的,里头还嵌着落英榭鸢尾和李四的名讳,她一度瞠目结舌,待燕怀瑾将蔡莲寅训诫了一番,她这才在一旁呷一口茶,言简意赅道:“应当将鸢尾和李四那一干人都传进来听着,干教蔡大人受着是个什么道理?”
燕怀瑾挑了挑眉,这才缄口不言。
十足十默许的姿态。
蔡莲寅素来深谙察言观色之道,立时便躬身告退,去殿外传人了。
“敢情儿是娴昭仪告诉您的?”徐杳阖上茶盖,眼皮子却抬也不抬,“今儿大早妾才去长信宫请了晨省之礼,她那时候倒是瞧着若无其事的,半点风声都不露。”
燕怀瑾眉目微动,正在打量她的神色,还未来得及开口便接连有人挑帘而入。
因小厨房人目众多,便教其余人在殿外候着,只传了鸢尾和李四二人进来问话,不曾想这二人倒当着她和燕怀瑾的面唱起双簧来,几乎异口同声开口:“这不是想着李四(鸢尾)会知会您一声。”
“当着陛下的面,还没个正形?你二人如今攀了蔡大人自是不惧,可教陛下来拿谁问罪才对?”明面上说着这二人的不是,实际上这一番话下来已将罪状往蔡莲寅身上推,分明是四两拨千斤的伎俩。
徐杳屈着指节在案上叩出细微的声响来,紧接着眼睛珠子提溜一转:“依妾看,当属那万总管最不是东西。分明是白纸黑字定好的份额,不论落英榭,譬如那惊鸿殿素来冷清惯了,无人问津,索性便专拿些陈炭滥竽充数,唯独不缺斤少两的只有长信宫,这是什么道理?”
索性顺水推舟道,“若是当真国库空虚也就罢了,您有这功夫专听人一面之词,不若去查一查那万总管才是。”
“襄姬说得是,那万总管最不是东西。”鸢尾与李四二人这时候生出默契来,朝燕怀瑾叩了头,“望陛下明察。”
燕怀瑾袖手旁观了她这主仆三人这一会子,面上一时也露出几丝动容来:“是该查一查了,”微微抬了抬袖,示意这二人起身,“往后落英榭再有什么缺斤少两的,直接上报给蔡莲寅,他若也学万总管的做派,朕头一个便罚他。”
经这桩事过后,徐杳好容易寻了空暇,不忘好生嘱咐了一番鸢尾:“你往后可消停一些罢,莫让旁人抓了把柄才好。”
不曾想她这话到头来竟成了一语成谶,不过才三五日过去,正值夜色阑珊,晚风袭人,天上更是一派月明星稀,寿合宫来了人传话,火急火燎的架势,指名道姓要请襄姬和鸢尾过去流韵轩回话。
流韵轩,桢良媛。来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嬷嬷,冠姓为冯,却不似孙嬷嬷和蔼可亲,一张脸更是沟壑纵横,眉眼阴郁。
先时蔡莲寅才来落英榭递了话,说是建安帝政务繁忙,不便同她一道用膳,晚些时候再来。是以她这会也才用罢膳,就着茶水漱了口,眼下贸然来人传唤,因冯嬷嬷年长一些,亦是在太后跟前侍奉的人,徐杳便亲自起身去迎了,听了这冯嬷嬷一席话下来,本欲便这样随她往流韵轩去了,瞥了三分余光冷不丁瞧见鸢尾战战兢兢的半边身子,心下霎时百转千回,鸢尾行事素来稳重,当着人前更是不曾有过半分失态的模样。
朝着冯嬷嬷莞尔:“容我更衣的功夫。”
裙裾飘飘,遂踩着步子回寝殿了,将旁人都屏退在外,只留了鸢尾一人随自己进殿。
乍然间“砰——”一声,她再回身也只瞧得见鸢尾的鬓角,人已跪在自己跟前,头埋得很低:“奴婢不想这样的,以往初入宫的时候晓暮也是同豆蔻时常换吃食的,那时也只是想着各为其主寻些合意的吃食罢了,自然比不得如今有了小厨房,后来出了豆花那桩事后便再未有过了,”言辞间颠三倒四,末一句才吐出紧要来,“何况今儿也是晓暮来同奴婢讨一对帝王蟹尝个鲜罢了,眼下竟出了这样的事。”
徐杳这才听个明白,起因竟是晓暮来向鸢尾讨了一对帝王蟹,不由得眉黛轻蹙:“你如今总藏着掖着这些事干什么,不过同我说一声的功夫罢了。”
“现已派了人去宫外请方老太医进宫,太医院上上下下都往流韵轩去了,还惊动了崇熙太后,先时得了消息奴婢便命人前去打探,才知道桢良媛误食了不干净的东西,太医将晚膳一一试了毒,说是单一道帝王蟹惹出来的祸事。”鸢尾再开口已是泣不成声,心头霎时间涌上惶恐不安,“有孕之人,吃一些蟹肉也是无妨的,怎生便出了这样的事,如何也同奴婢脱不了干系了。”重重地嗑了一声响,阖上眼认命道,“只怕奴婢这一去——”
然而她这话才刚一开口,便教一股子力道给攥扶起来,徐杳也是也是一时急地狠了,手下也没个轻重,压着声儿低吼道:“你哭什么哭!”
平了口气,这次勉强镇静下来,用力扳过人肩膀,直教她抬眼望着自己,“你记着,这帝王蟹是我吩咐你送去的,”指腹压出一片白,眼眶却红起来,“你听清楚没有?”
“这不是浑说吗?”鸢尾呛着声儿道,“明明是奴婢的事儿,怎么好教您担,再说了,奴婢自知清白,便不怕这些。”
“你若诚心实意当我是你主子,便依我这话。”徐杳兀自背过身去衣柜里头捡起衣裳来,只扔下这一句话,便不再搭理她。
却说徐杳随着冯嬷嬷去了流韵轩,辗转一番未曾见着流韵轩的人,进了一隅侧殿,殿内统共掌了六盏宫灯,煞是灯火通明,底下跪了乌泱泱太医院一干人等,一旁立着的宫人手上端着食盒,但见上首端坐着的崇熙太后,此时面色不虞,而颜舜华则于左侧下首落座,见徐杳进殿便直直地望着她。
徐杳和鸢尾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殿,行至殿中央才朝上首屈膝行礼:“太后娘娘福寿安康。”
颜太后却正眼也不瞧徐杳一下,神色怫然不悦:“如今可有说法了没有?”
“回太后娘娘的话,桢良媛虽见了红,到底也保住了胎,想来时不打紧的,再说这蟹肉虽属凉性,有孕者也并非食用不得,切忌贪嘴便是,大抵是桢良媛身子孱弱了一些,以致于不过吃了两口便见红了。”
蒋太医拱手应声道,十足十不卑不亢的姿态。
颜舜华倒先凝起眉来,盱衡厉色道:“蒋太医只管问诊,查验这一对帝王蟹可有什么蹊跷即可,旁的事宜,一概同你不相干。”
然而她话音未落,一道沙哑含混的嗓音响起来,几乎是掷地有声,正是方老太医——
“老臣适才查验有果,这一对帝王蟹里头竟教人掺了夹竹桃的花粉,夹竹桃全株皆有剧毒,幸而这花粉剂量微不足道,这才未曾损及皇嗣,依老臣之见,想必是下毒之人并不通晓其中药理。”
方老太医一字一顿,殿内已是哗然一片。
徐杳虽心如擂鼓,面上却依旧不表露半分,倒是鸢尾已流露出几分窘迫来,这时候倒不再害怕了,更多的则是焦灼苦闷。
“先前流韵轩的晓暮已做了呈堂证供,白纸黑字画了押,说是这一对帝王蟹是由落英榭送过来的。”颜太后眉眼之间俱是鄙夷不屑,十分厌弃的神色,“襄姬,你可知罪?”
好一桩栽赃嫁祸的连环计,眼下这情境,好似她颜氏姑侄两个成了圣人似的。
“陛下驾到——”殿外的守夜宦人通传道。
燕怀瑾进殿的时候,瞧见得正是这副情境。沉稳的步履经过徐杳,最终在上首的另一处位置落了座,直到殿内齐声一道“陛下圣安”语罢,他一面吃了口茶,才好整以暇道:“怎么回事?”
颜太后遂将来龙去脉和方老太医的证词一并说与燕怀瑾听了,末了还添了一句:“这等蛇蝎心肠的毒妇,还留着她作甚。”
彼时的徐杳还跪在殿中央,背脊却挺得笔直,琢磨了半晌的振振言辞此刻都抛之脑后,垂下眼睫,顺势留下一行清泪,玻璃珠子似的往地上砸,接二连三便是“啪嗒——”一声,“不过是中伤皇嗣这一条罪状罢了,”不过才一开口的功夫,连腮上也泛起涟涟泪光来,“妾伏这个法。”
燕怀瑾一时间只觉得四下里只瞧得见她委屈巴巴的模样似的,凭白生出几分恼意来,连着搁下茶盏的声响都大了几分,似乎这样便能将她那抽抽搭搭的声音掩过去似的,继而便是旁人如何千言万语也再听不见了。
“襄姬以为只挨二十大板便饶过你不成?不止呢,”颜舜华将燕怀瑾的动作都悉数映入眼底,想着他定是在恼自己怎么同这样蛇蝎心肠的女子有所瓜葛,心下已是禁不住喜不自胜,一昧地添油加醋道,“人家抱琴还凭白无故挨了一巴掌,这怎么算?”
“便是陛下罚人,也须得有个章法,不然那便是芳华即逝的□□,施已□□者,皆不得千秋万代之道。纵然王公也如此,襄姬以为自己是谁?”颜太后这时候摆起循循善诱的派头来,还不忘再提点身侧人一句,“为君者,也该一视同仁。”
燕怀瑾漫不经心把玩起这些年一直戴在大拇指头上的玉掰指,佯作出谛听的模样,猝不及防想起来得却是今儿赶着卯时起身上朝前的种种,那时候这玉扳指上还握着她莹白如玉的柔荑,霎时心下已是软了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