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女子,正是自己的亲姊妹徐青颦。
原也并非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事,偏偏那男子一身宦人衣饰,眉眼之间很是熟捻。
徒惹得徐眉黛眉头一攒,那宦人素来在徐青颦近身服侍,听徐青颦口中时常是唤他一声“朱毫”的,不曾想竟是这样一桩腌臜事。
当真是有违常伦!
下一瞬她挑开门幔,那二人经她此番动静这才乍然醒悟,自己那很是不成器的姊妹徐青颦尚且愣在原处,朱毫已经掸了掸衣裾正待躬身行礼,猝不及防教人打了一耳光,面上被指甲划出血痕来,他堪堪抬头,但见徐眉黛愠啐道——
“若旁人知晓此事,只教你舌头都拔了!”
徐青颦这才反应过来,一时措手不及,半晌才语无伦次开口::“姐姐——”
“你自小便是我看着长大的,竟不知你何时长成了这幅模样,当真生疏了。”徐眉黛只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一时也顾不得有旁人在,“凭你这样的家世相貌,整个京都的世家子弟,掰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有多少人配不上你。更何况你如今已是嫁进宫来,为人妇者,该当恪守妇道,若放在寻常人家,只和离便是了,偏偏你眼下又身置何处,” 末了偏过身再不去看这二人,“糊涂!”
“好姐姐,你切莫要告诉旁人了去!”徐青颦心下一面愈发不安,一面羞赧得紧,手上攥过徐眉黛的袖口,苦苦央求道。
她见徐青颦这幅啜泣模样,愈发大失所望:“你我之间,我断断做不成这样的事,你这说得劳什子话,有意来折煞我不成?可见你这一十六年当真是虚度了,是我白疼了你!”
“你也知晓,自打我入宫以来过得是如何水深火热,姐姐,这其中滋味,你最明白不过了。”徐青颦斟酌半晌,好容易又软声软语添了一句:“青颦只求您谅一谅我。”偏头望了一眼朱毫,颐指气使道:“还不快滚出去!”
朱毫忙不地应了这声,径自屏退了。然而他方才挑了门幔出去,殿外含绮便进内通禀,手上捧了一方紫檀木盒呈上:“落英榭的鸢尾适才送来此物。”
徐眉黛只好按捺下面上的愠色,将这紫檀木盒开了匣,见里头置着一方绢帕,叠得倒是整整齐齐,她取出来将其延开,上头绣着一副杏花疏影图,再无其他。
她一时瞧不出什么名堂,抬眼瞥见徐青颦面色唰地一下晦暗苍白,十足十做贼心虚模样,心下立时便有了数,只将这杏花疏影帕胡乱掷回去:
“你如今既落了话柄给她,往后你可珍重一些罢。我若是无端端送命去得比你早些,你也无须立牌坊,若是你先行一步,我只当你还是我的亲姊妹,好生收拾。”
翌日
一夜秋雨绵绵,晨霭拂晓,云光也教那宿雨敛尽,天地之间一时溢起寒气来。
徐杳手里握着的还是建安二年烧制的一柄茶壶,寻了丛挨着殿廊的棣棠,开得七零八落的花骨朵,细细得浇。
一时连衣袖也沾了几分潮意,却听见身后人温和的口吻:“雨中浇花,独独缺柄伞护着,莫让风雨伤了花木。”
她眉眼之间有过一瞬的凄切,许是沾了秋雨的寒意:“你只怜惜花木,却不过问我。”
见这茶壶纹路精致一些,待她提了提茶柄,燕怀瑾这才上前抚了抚茶柄,径自取了交由豆蔻放置去了,掐了掐上朝的时辰,遂一五一十告诉她:“再过三五日恰逢小阳春,你便去长信宫行晨定之礼罢。”
她“嗯”一声,眼睁睁瞧着燕怀瑾身形渐渐隐去,这才招了鸢尾,波澜不惊吩咐道:“若是徐小仪来,便由着她进来,若是旁人来,一概不见,只说我乏了便是了。”
不曾想也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徐青颦便登门了,却并非只她一人,原是同她那个阿姊徐眉黛一同来的,算这时辰,想来是从长信宫行了晨定之礼,便来她这落英榭了。
这二人进殿的时候徐杳正折了垂帘菊花插瓶,东瞧西瞧,摆放了好几回才觉着合意,脚下也不移步子,瞧也不瞧她二人一眼:“立了半天也没动静,木头桩子也比你二人多几分趣儿,说罢,什么事。”
徐青颦这才福了身:“请襄姬安。”
一旁的徐眉黛倒是措辞严谨,有意开解道:“原也不过是一桩荒唐事,到底也只是一方绢帕子,说来也印证不出什么。倒是唬了青颦小半日,她这才将这桩莫须有的事告知我,我知说她是个傻得,平日里精明得很,这会子却犯起痴来,我只同她说,你既有意将这帕子命亲信送来兰若轩,自然是不会同她为难的。”
说罢,只同身畔的徐青颦使了眼风,徐青颦授了意,只好假意道:“往日言语之间时常多有顶撞,只望襄姬海涵。”
徐杳半晌没应声,直到手上“咔嗒——”剪下了一枝花,算是白费了半天工夫,顺手用剪子点一点那花:“你把它接回去,长好了,本宫就应你。”
“人非草木,贪嗔痴,俱是烦恼恨。”她置下剪子,打量起白瓷釉瓶,见周正了这才满意,“只可惜,眼下这世道,便是草木无心,也无端教人糟践了。譬如那滴水观音——”说这话的时候,她顿了顿,“原是得了灵性好容易生出来的,偏教人用去行谋财害命之事,这便是糟践了。”
徐眉黛也是知世故之人,想来徐杳进宫至今所亲历的桩桩件件,她多多少少也听出几分话外音,见身侧人正欲开口辩解,她指尖只藏着袖中按了一把徐青颦腰后,先行呵斥道:“你究竟还瞒着我做了多少混账事!”
徐青颦一时也只好将适才推脱之词悉数咽下去,心下一阵叫苦不迭,悔不当初,唇齿之间磕绊半晌,良久也不知如何开口。
徐杳这才转身,眼风拨了三分,正是这二人狼狈模样。她手上取了桌案上的茶盏,不过是一个垂眸的功夫,下一瞬她却将手中茶盏往跟前泼去——
徐青颦眨了眨眼,好容易才稳住身形,只当暂时吃了这个眼前亏罢了,偏偏身上却不曾湿濡半分,仔细一瞧,跟前的茶渍堪堪只离她半尺远。
“这半尺,是看在徐姬的薄面上。”
徐杳的声音虽漫不经心,倒掷地有声。
落入徐青颦耳中心下却顿时凉了半截,索性一咬牙:“您要罚,妾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是妾乃天家御妾,求您赐妾个体面。”
“掌嘴三十,每日来落英榭挨。”她搁置下空落落的茶盏,可惜了她上好的雨后龙井,总归也不好铺张浪费,“还嫌不够体面,只好跪城墙放着鞭炮挨了,我瞧着兴圣门最好,红白喜事,熙来攘往。赶明儿同陛下说一声便是了,你也算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徐杳拂了拂手背,只教眼底人屏退去殿外领罚了:“我这人近来记性潦草一些,若有朝一日将你这遭滴水观音之事抛之脑后了,你便不用来。至于这杏花疏影帕,原也不是我合该计较的事。”
第52章 伍贰
这一遭阴雨绵绵倒比往日愈发悱恻一些, 好容易拨开云雾太阳隐隐约约要露出头来,终归却还是云叠云, 雨重雨。十足十生出几分小女儿忸怩姿态来,大有一副欲语还休之意, 俶而落得是雨丝风片,下一瞬便成了滂沱大雨。只可惜朝无艳阳夕无霞,倒成了一日到夜的昏天黑地了。
徒惹得豆蔻念叨了一句:“只望这天色是个尽如人意的,如今倒变幻莫测起来了,哭哭噎噎没个完,果真印了那徐小仪的心迹了。”
徐杳禁不住批了她一句:“伶牙俐齿。”心下却也有数,徐青颦这两日倒是从未有过的乖觉, 从长信宫行了晨定之礼便往她这落英榭来,风雨无阻,今儿还撑了一柄油纸伞, 打内殿的茜纱窗往外头眺过去,伞面上画的一梢红杏艳羡得紧。
继而便是咿咿呀呀, 七零八落的声音, 隐没在檐外的淅淅沥沥里。
徐杳渐渐收回思绪, 抚了抚指尖的绸缎子,朱红的穗子拖在桌上,正是一方秋海棠香囊, 绣工精致,针黹紧密。
她朝豆蔻招了招手:“原是你的心头好,献给我做甚么?”面上和和气气的笑, “我像你这个年纪,也是爱花的。后来才不爱看花,只喜欢闻一闻香。”撂下香囊,往前推了一推,“香囊没意思,香气都是死的。都爱新鲜的,何苦要那枯玩意。”
“花瓣儿落土为泥,制香囊也没甚么不好的,同是花制的,味又没变,新鲜的总会变得不新鲜。”豆蔻踩着碎步近前,有意打趣道,“旁人赏的您便喜欢一些,只奴婢的您瞧不上。”
“你何时见我戴过那些俗物了?”徐杳睨她一眼,“长本事了,口口声声一句旁人,也不知说得是谁。”
“全是奴婢的不是罢了。”豆蔻只依她这话,将香囊收了,欲言又止半晌,良久才期期艾艾出声,“只这两日,外头有些嚼舌根的蹄子,说您什么心肠凶狠,手段毒辣,是个当世白眼狼。”
“旁人如何议论我的原也是平常事了,你至今还放在心上吗?”徐杳恍若未闻。
豆蔻铰了铰帕子,一五一十道:“奴婢不过是咽不下这口气,分明是那徐小仪咎由自取,自食其果,如今倒成了您的不是,实在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