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前的这位韩莹比她温柔娴和多了,在轩窗前徘徊了一会儿,回身冲大伯母道:“您和妹妹先坐,我去去就回。”看样子是要去给她四妹妹找头面了,大伯母端得是个火爆脾气,一把将韩莹扯回来,气道:“去什么去,我倒要看看,是哪里的野丫头教养出来不成体统的丫头,敢跑到主人跟前说三道四。”
说完,甚是彪悍地将韩莹掼到弦合身边,摇着大敞袖就出去了,站在院子中间朝着那丫头道:“我却不知道,这书香门第的大家族里,什么时候轮到丫头来训姑娘了,敢情你们夫人就是这么主持家事,约束下人的?这是靖州,不是你们穷乡僻壤的襄州,没的说出去可别让人笑话。”
那丫头不过是仗着韩莹软弱才敢来欺,一瞧见硬茬,又穿的雍容华贵,气势当即就短了,忙一缩头跑了。
大伯母和弦合替韩莹出了口气,意气风发而归,弦合却有些担心,“大伯母,咱们这样训人家丫头,万一那夫人回来了,再去为难莹姐姐怎么办?”
大伯母一愣,亦显出几分担忧,但随即大而化之地敛去,道:“没事,明儿我还去,我去盯着,那泼妇要是敢为难莹儿,我饶不了她。”
弦合算是看出来了,这大伯母就是个纸糊的母老虎,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实际半点心眼都没有,也难怪上一世会被楚二娘那等心机幽深的人所利用。不过好在这一世她在家中掀了几场风浪,楚二娘为了夺权将余思淮召回家去了。人不在跟前,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鞭长莫及。她得趁着这样大好的时机替哥哥把宗族笼络下来。
回了家,正琢磨着在婉转跟哥哥提一提婚事,却见银鞍哭丧着脸出来,怀里抱着染了血的纱布,正要往外扔。
弦合心里一咯噔,忙抓着他问:“怎么了?”
银鞍哀声道:“灾民作乱,与前去镇压的官兵起了冲突,大公子怕伤着无辜百姓,指挥起来颇多顾忌,反倒被那些刁民钻了空子,几个人手中持有利器,伤了大公子。”
话音未落,弦合已松开他大步流星地往里跑。
余思远正穿了单衣,胳膊上缠着厚重的绷带,雪白的素纱上渗出点点血色,看上去伤得可不轻。
弦合又是心疼,又是气,一边替余思远将外裳穿上,一边嘟囔着道:“你怎么又让自己受伤了?不过是几个百姓,竟也能将你伤成这样,要是将来上了战场,你可怎么办?”
余思远垂眸看向妹妹,幽润一笑:“你怎么也这么啰嗦了,我不过受了点小伤,再说了……”他敛却笑容,神色凝重了几分:“这些可不是一般的百姓,他们中有人蓄意煽动,图谋不轨,多亏了临羡在,他能替我挡一挡……”
“等等。”弦合神色一凛:“你说江叡……他怎么替你挡?”
“我受了伤,只有他留在善辅司继续安抚灾民。”
看着余思远胳膊上缠着的染血绷带,她的心乱了起来,不禁抱怨:“你是堂堂左戍卫将军,那些人都认识你还敢下此毒手,更何况江叡,你怎么能将他自己留在那么危险的地方,万一他们丧心病狂伤了他怎么办?”
前世那些他英年早逝的支离片段不住地在眼前划过,记忆鲜明,击起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慌,犹如峭壁巨浪,一层层打过来,永没有止歇的时候。
余思远怔怔地看着她,脸色渐渐变得难看,可弦合根本没有察觉,惴惴不安全写在了脸上,扔下余思远就要往外走。
门外暮色四合,月光清润,落到院心,犹如一泊清流泉。
弦合骤然止住脚步,慢慢地停了下来,退了回来。
江叡裹挟着一身的尘土气负手进来,鬓发上还沾了一片黄树叶,抱起茶壶狠灌了几口,喘着气道:“为首的我抓了,让善辅司好好审一审。从就近的赈济仓调了五千担粮食分下去,先安抚住了,再把幕后煽动的抓起来,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从这些灾民里挑出些年轻力壮让他们入伍,剩下些老弱妇孺,只要没人煽动,料他们也闹不起来。”
他又灌了一口茶,不禁抱怨:“我想到你这儿来躲几天清静,可倒好,就没个清静时候,还得替你收拾烂摊子,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啊。”
兄妹两一言不发,神色复杂地将视线凝在他脸上,江叡才察觉出异样,掠过余思远略显阴沉的神情,将视线落到弦合身上:“这么晚了,你刚急匆匆地要去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妹妹和妹夫要确认关系了,所以我最后让妹夫和哥哥甜蜜一把~~么么哒,谢谢大家的留言。
第47章
弦合觉得自己的脸又开始发僵,特别是在江叡星星熠熠的注视下,越发心虚。去哪儿?她刚才方寸大乱,心里涌过许多念头,纷纷扰扰之间,唯一清晰的便是要找到他,确认他安然无恙。
想到这,不由得红了脸,滚烫自颊边一点渐渐漫开,不一会儿就像整张脸都塞到了熏龙里,热腾腾快要涨开一样。
江叡看得纳罕,微低头,紧盯着她的脸:“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怎么脸色这么红?”
弦合不敢看他,将他推开,逃似的出门回屋去了。
江叡站在后面一头雾水,看了看倩影消失过的院落,又回过头看了看面色不豫的余思远,奇道:“你们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余思远冷淡地说,将垂落下的绦带顺着纹理系好,直接绕到屏风后,留给江叡一个虚影。
江叡看了看屏风,抬手将鬓发上沾着的黄树叶揪下来,心想,他忙活了一天,半点好脸色没得着,这是又招谁惹谁了?
*
弦合快步跑进屋,将门推上,倚靠在门扉上,只觉心跳如擂鼓。落盏疑惑地过来看她,“姑娘,你怎么了?”
她怎么了?
方才江叡也是这样问她,你怎么了?
她抚着胸口,按捺下那里砰砰的跳动,喃喃道:“我一定是病了,只是病了,睡一觉就会好。”
说完,她跑到床榻边,踢掉丝履,掀过被子,弯身上榻,将自己蒙起来。
落盏看着自家姑娘慌里慌张的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
靖州一行注定是要不安稳的。
今年是荒年,粮食欠收,民间疾苦沸盈,各地州郡都要灾民闹事。
事情很快就传到了陵州,值此四面楚歌的非常之期,魏侯很是重视,连发数道诏书,询问后续进展事宜。
所幸,在事态发展之初就被江叡雷霆手段镇压下去了,靖州还算安宁,再没有大的变乱。但靖州上下官吏都不知是魏侯三公子驾临,还皆以为是左戍卫将军镇压有方。
往陵州的奏疏是太守亲自写的,本不会出现余思远这样的小人物,再大的功劳都要记到长官的头上,但余文敬替余思远据理力争,推表请功,太守看在余文敬的面子上,在奏疏上加了一句:另有左戍卫将军余思远,机敏从变,诸有功辅。
魏侯特别下诏表彰了靖州,还特意点名余思远,给他升了半级,由原来的从四品擢为正四品。
弦合因此事有感,余家宗族在靖州的势力根深蒂固,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不外乎如此。遥想前世,他们负气之下离家出走,割裂了跟家族的联系,实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因而,她又考虑起哥哥和韩家姑娘的婚事。
在这件事上,大伯母可谓和她一拍即合,特别是得知余思远擢升之后,更加殷切。两人天天关起门来讨论如何推行这门婚事,以至于每次余思远瞧见大伯母和弦合一起窃窃私语,都觉得后背涔涔发凉,好似自己是那待沽的货物,随时可能被卖出去一样。
余思远的郁闷还不只因为这一件事,江叡也是他一个大大的心病。他身为魏侯三公子,在靖州徘徊数日,迟迟没有要告辞的迹象。余思远也不敢堂而皇之地逐客,怕弦合兴起要跟江叡一起回去,这幽长的归途,谁知道两人还会发生些什么。
他就像是怀揣珍宝的人,生怕自己怀里的珍宝被旁人惦记去,时时刻刻小心提防,疲累至极。
江叡翻出所有心思也猜不出余思远陡然待他疏远是因为什么,郁闷的关在屋里反省了好几天,将来靖州之后的事捋顺了,左思右想,觉得自己任劳任怨,没什么得罪人的地方。余思远这个小妖精准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对着他这么能干讲义气的兄弟甩脸色。
想完,他心中块垒顿消,这有什么,一顿酒绝对能解决。
寒食节当夜,他做东请余思远和弦合去靖州最气派的酒肆喝酒,吃食都是冷的,但胜在精致,乳酪糕点只有薄薄一层面皮,能看见下面隐隐浮现的樱花瓣。
江叡殷勤地将糕点摆在余思远跟前,招呼他:“这里比不得陵州,但有十年的花雕,凑合喝一下,等回了陵州我再请你喝更好的。”
余思远双手交叠摆在桌上,沉默冷淡地瞥了他一眼,道:“我听说魏地要往长安送质子……”
弦合刚抬起筷子,筷尖触到软繻的糕点上,手微微一抖,带落了些许雪霜,她将手收回来,把筷子搁回去,满面担忧地看向江叡。
江叡额间蹙起几缕纹络,很快抹开,笑望余思远和弦合,道:“你们不必担心,我心中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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