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窗里渗出的烛光晃了晃,像是被人影撩过,掀起一片光海波澜。母亲的声音传出来,“带上些钱,我们今夜去看看。”顿了顿,又道:“别让伯瑱和姝合他们知道。”
弦合挠了挠头,见秦妈妈快步出来,忙躲去海棠树后面,抚着衣襟盘算了一番。这些年,余家与凌家的关系着实微妙,按理说,当年是父亲忘恩负义在先,害的凌家遭遇灭顶之灾,那些活着的妇人家眷该恨毒了他。
可是她们只是悄无声息地收拾了东西走了,并没听说上门清算或是心怀怨愤做出什么过激之举。如今凌家姑娘病了,还想着让母亲去见最后一面,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有血海深仇的表现啊。
而且最最奇怪的是,母亲好像并不愿意他们兄妹知道她与凌家尚有来往。
她好奇之心大盛,前世只顾着和江叡兄长东征西战,根本没有仔细探查过家里这些隐藏的根根脉脉,现下有这样的机会,她怎能轻易放过?
她悄悄跟在母亲和秦妈妈身后,发觉她们并未叫马车,而是悄悄地从后门走了。也是,若是要叫马车,少不得通知门房,还得唤小厮配马夫,这样一来惊动的人就多了,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弦合可以远远跟着,不甚吃力。
这一行从大夫人都婆子侍女都披着墨色披风,步履匆匆,言语不多,转眼到了上九巷的一户门前。
这是陵州中贫民聚居之处,院落矮垛,到处都是一副陈旧之色。
秦妈妈上前扣了门,里面有人将门开出一道缝,迅速地将她们迎进去,又将门关上。
弦合这才上前,打量了下这墙漆斑驳的院墙,翻过去应是小菜一碟。
至此,暮色已黑透,皓月当空,将天井里的水染成了黄色。
她在院中蹿过,躲到窗下,里面传出说话声。
“我总听母亲提起您,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您一面。”说话的该是那个患了病的表姐。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道:“都怪我,没有照顾好你……你们母女。”
“您不必自责,余凌两家的恩怨在前,您也是难做。对了,家里姊妹都还好吗?我那表哥听说进来升了官,当上大将军了。”
母亲又是一阵沉默,“伯瑱如今是太常府的左戍卫大将军,姝合也要嫁人了,唯有一个弦合,还让我操些心。不过她虽顽劣,但好歹也是个心善孝顺的,前些日子她哥哥姐姐连着出事,她没少出力,若是她能见到你,想必你们会相处的很好。”
弦合靠在窗下,瘪了瘪嘴,再听里面传出来撕裂沙哑的咳嗽声,心下有些难过,默默地垂下眼睑,抱着膝盖坐下。
表姐的声音微弱了许多,但却隐约能感受到笑意:“我那兄长早逝,家中只有我一个孩子,若是能跟表姊妹们玩一玩,也是好的。只可惜,我是个没福的,这身子怕是不行了。”
母亲道:“不许胡说,我给你找了陵州里最好的郎中来看,你喝了这几副药,一定会好了。”
弦合不忍听下去,趁着里面在说话,悄悄地翻上墙头,出了来。
母亲也没有多待,从正门出来时是一个素衣妇人亲自送出来的,弦合猜度那应该是舅母。
舅母紧拽着母亲的袖子,踌躇了半天,嗫嚅道:“我能见见伯瑱吗?”
母亲没说话,倒是秦妈妈上前道:“大郎如今前程要紧,还是别见了罢。”
弦合听得云里雾里,这舅母想见哥哥一面,又干了他的前程什么事。随手摘下一株树枝聊赖地刮着脸颊,听舅母声音里带了哽咽:“也是,他得亏了有你这么个母亲才能去挣一份好前程,若是让人知道他是我的儿子,别说余大将军,就是魏侯也容不下他。”
弦合手里的树枝顺着虎口落下来,她怔怔而愣,歪头去看她们,听秦妈妈低声训斥:“这事不是说好不再提了吗?连表姑娘都知道的分寸,你这嘴里也太没个把门的了……”
母亲抬起袖子握住舅母的手,边安慰似得拍了拍她的手背,边道:“我知你就只有念儿这一个指望了,如今她病成这模样,你心里难过。我会寻得一个合适时机让你见一见伯瑱,放心吧。”
秦妈妈低声阻止,母亲不甚在意地将她挥退,领着众人又顺着原路回了府。
弦合愣在街衢尽头,眼睁睁看着她们消失在视线里,只觉头皮发懵,只觉让人当头一棒给打晕了。
接下来几天她只觉有好些疑问如鲠在喉,可看着全家欢天喜地地给姝合筹备婚事,姝合又那般甜蜜地给自己准备嫁妆,她便有什么话也问不出来了。
事后她偷偷地去看过舅母和表姐,不,或许不是表姐,可她不敢现身,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的私房钱从墙头上扔进去,里面夹了张余府寄的纸条。她躲在隐蔽处,偷偷看舅母乍一揭开包袱的仓惶惊愕,在看到纸条后又了然,心安地将银子收下。
她像是触到了一个隐秘,充满危险又千丝百缕地缠绕着她,想放放不下,想提又提不起来。
这样煎熬着,总算熬到了姝合出嫁。
陆偃光在集贤宾馆中已有些名号,因此成婚当日好些仕子和学官都来捧场了,再加上弦合和余思远的张罗筹备,倒也是热热闹闹的。
将出阁的姑娘送走,娘家有种锣鼓骤歇的凄凉冷清,本以为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可到了入暮时分又有信从外面送进来。
“表姑娘刚刚去了。”
弦合听侍女这样说时正抓了把榛子在手里,一怔,全稀里哗啦地落回了盘子里。坐在一边的余思远探究般地歪头看她,她忙收敛了脸上的悲怆之容,看向母亲。
她的唇角颤了又颤,佛珠紧紧嵌在手心里,像是花费了极大的力气来克制自己。
蓦得,她站起身,声音颤抖:“伯瑱,你随我出去一趟。”
这一回儿弦合不敢跟,余思远武艺在身,又在疆场历练过,敏锐与警惕远高母亲和秦妈妈之流。
可他们这一去,整整两天没回来。
弦合心里焦急,又不敢贸然上门询问,在家里左等右等,等来了卫鲮。
“我将弟弟送回了琼州,来往耽误了些时日,却将姝合姐姐的婚事都错过了,真真是遗憾。”
卫鲮眉宇间若含春风,柔情似水地望向弦合。
她在心底生出些愧疚,这些日子只想着余思远的事,彻底将卫鲮抛诸脑后了,竟连他一反常态多日未登门都没察觉,亏他还特意跟自己解释去哪儿了。
愧疚一旦来了,总会模糊许多事情,譬如之前因查出徐年是齐家耳目之后她对卫鲮的怀疑。
这份怀疑其实细细想来缺乏些佐证,琼州卫氏和越州齐氏没什么交往,卫鲮又为何要去替齐家卖命来陷害兄长,这对他根本半分益处都没有。
她像是在困境里徘徊游走了许久,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带着些惶惑不安,道:“信瑜,你可否帮我一事?”
卫鲮想都没想,连忙点头:“你说。”
“你可否去一趟上九巷,我母亲和兄长去那里探亲访友,两日未归,你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还有,别让他们察觉出你是特意去的,最好想一个名目,恰巧到那边碰上了。”
卫鲮面露疑惑,弦合却赶在他发问之前,近乎哀求道:“你就去一趟,将那里发生的事情回来告知与我,好吗?”
卫鲮沉默着看了一会弦合,缓缓地点了点头。
临行前,他踌躇着问:“弦合,你可知近来三公子在大力彻查征讨山越前军情泄露一事。”
弦合被问住了,些许茫然,卫鲮道:“我以为伯瑱与三公子来往甚密,这些事三公子应该让他知道。”
这话中似有隐意,弦合不禁问:“可是查到了什么?”
卫鲮道:“陵州上下传言四起,说是查到了吴太守的身上。”见弦合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己,他淡然一笑:“我祖父当年任督使时与吴家颇有些交情,吴太守念旧,这些年时常去琼州看望我们,所以有些来往。”
虽然弦合讨厌吴大夫人的做派,可吴太守为人为官却是有口皆碑的,只是……他是袁夫人一派,与余思远和江叡都有些过节,这就有些微妙了。
她道:“吴太守再不济,也是一方太守,在陵州颇有些人脉,若是三公子那边没有确凿证据,怕也轻易动不了他。”
卫鲮倏然笑了:“你是说他若出事自有袁夫人救他吗?”
弦合有些尴尬地抬头看他,唇角轻挑,笑意僵硬。
卫鲮道:“你不必担心,我不会牵扯进党争,若是到了避无可避的时候,我一定站在你和伯瑱这边。”
弦合心头一暖,将先前的许多别扭全部挥散褪尽,朝他微微一笑。
卫鲮走后没出两个时辰,他就派人给弦合送了封信,信中说巷中那位夫人因为丧女而病倒了,余夫人在那里照看,而伯瑱则是张罗一应发丧事宜。
又过了三日,母子二人回来了,余思远跟着母亲去了佛堂,在泛着腐旧气息的蒲团上跪着,闭了闭眼,又睁开:“我觉得弦合知道了。”
大夫人正将香烛送火,闻言动作一滞,没说什么。
余思远紧盯着母亲:“舅母说有人给她送钱,还是以余府的名义。可我问过秦妈妈她们,不是她们做的。那除了弦合还有谁?那日外面来报念儿的死讯,她的反应也有些奇怪,不像是一无所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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