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合冷声道:“父亲能准才怪。他一心想着攀附权贵,怎会甘心招一个穷秀才为女婿?”
余思远思忖道:“我找三公子帮忙,让他跟父亲说,他新胜归来,风头正劲,父亲不敢拂他的面子。”
落盏捧了茶进来,乍一听这话,两排睫毛扑颤了一下,粉颜笑开,俏皮至极。秦妈妈却是忧虑不减,在轩窗下的阴影里兀自沉默。
弦合了然,平静道:“就算要议亲,也得先把家里这桩事理清楚了,不然将来传出去姐姐尚在闺中,就与外男私相授受,岂不是得让人戳一辈子脊梁骨。”
秦妈妈被触动了心事,当即快步走到弦合跟前,叹道:“大姑娘多么善良,全天底下也找不出几个像她这样好的姑娘。可偏偏时运不济,先是平白遭了吴家一顿羞辱,又遇上这样的事,要说起来,都是我害了她,不该那么不分轻重,我这就去向老爷请罪。”
弦合伸臂拦住她,皱眉:“你去请罪?你可是母亲身边的人,传出去会被不明就里的外人谤议成什么样?”
别人会以为这做母亲担心女儿嫁不出去,亲自引媒拉线,放外男进来与女儿私会。
秦妈妈也想到了这一层,脸色煞白。
弦合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别担心,我们将事情理一理,总会想出办法的。”
一阵风自窗棂下的缝隙吹进来,带进混着泥土草香的清冽之气,打着旋的轻啸将弦合温软的嗓音淹没下去。
窗外一丛新树,是前年刚栽下的桃花,枝桠细细长长,密匝匝的蜿蜒伸展开,上面均匀的落了雪,像开了一树银花,晶莹剔透,纯美至极。
天气已渐暖,这大概是最后的一场雪了。
殷氏望着窗外,如是想。屋子里烧着薰笼,热雾浑浊着染香的气息朝两家扑来,莹莹暖暖的,只穿一件单衣便够了。
她拢了拢薄罗衫子,心想,从前的那个穷家里,隆冬之季都舍不得烧些炭火取暖,手常年泡在冷水,揉搓浆洗,粗肿的根本不似女子的手。
后来夫君病了,终年缠绵病榻,所有的碎银子被搜刮起来只够一副药钱。日子过得这样苦,直到夫君病逝……她自婆母生前与夫君的私语中早觅得一些端倪,重孝未出便按捺不住,领着儿子上门了。
她只想赌一赌,若是不成,大不了回来继续过从前的穷日子。
她赌赢了,虽然并不总尽如人意,但她自穷苦缝隙里挣扎多年,早已看过了人情凉薄,这曲曲的波折与她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只需挨到如圭成人,所有都会好的。
每每这样安慰自己,大体能从屈闷中找到一丝畅快。
门吱呦一声被推开,侍女进来道:“大公子过来看如圭公子了。”
殷氏忙从绫花架上取了自己的外裳穿上,低头束帛带,歪头问侍女:“如圭呢?”
侍女恭顺答道:“如圭公子在书房温习。”
殷氏垂眸想了想,道:“你先带大公子看如圭吧,我稍后就到。”
她将鬓发挽髻,插了素净质朴的银簪子,故意将脚步放慢,缓缓停在书房的轩窗外,扇叶抬至半高,正巧能看见里面的光景。
余思远因腿脚不便,蹲也不得好蹲,只半弯了身去看如圭的习作,笔触生硬僵滞,带着幼童的稚嫩笨拙,尚达不到来品鉴好坏的程度。
但如圭却极紧张的模样,站在一旁,揉搓着胖乎乎的小手,紧盯着余思远,生怕他会说自己写得不好的样子。
看了一会儿,余思远抬头,碰触到如圭战战兢兢的视线,微微一笑,自袖中摸出一支笔,乍一看去与寻常并无二致,只是顶端镀了层金,与深紫的笔身融为一体,摸上去极有分量。
“端阳紫毫笔,当年文渊阁上卿姜瑞就是用这样的笔在晏台写下流传百年的《洛州赋》。”
如圭眼睛亮了亮,《洛州赋》是入门的诗作,他自开蒙时被反复吟咏过多遍,虽然不甚懂其意,但知道是个极了不起的文豪所写。他伸了手要去拿,但手指刚触上笔身,定定的停住,抬眼又望了望余思远,迟疑的样子。
余思远握着笔的手晃了晃,看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没说什么,含笑着给他把笔端正摆在砚上。
“这笔是我向一个极喜欢收藏古董珍玩的人那里诳来的,价值不菲,你可要多加练习,勿要辜负了它。”
如圭怔怔地看余思远,依旧沉默。
窗外的殷氏拢了拢发髻,装作刚来的模样,笑意吟吟地道:“大公子回来了,侍女怎么也不给上杯茶,这样懒惫,真是不成样子。”
余思远唇角还挂着面对如圭时宠溺的笑意,稍稍敛去,留了一点似是而非的影子,缓缓站起来,道:“嫂子不必客气,书房是清净地,侍女们少进来也是好的。”
殷氏含笑着点了点头,围绕着书案走了半圈,见那支紫毫笔金光流朔地静静搁在砚上,笑意更浓:“这样好的东西,给他一个孩子用可惜了。”
余思远的表情像是拓在脸上一样,未有丝毫变化,只道:“他是余家的孩子,用什么都说不上可惜的。”
殷氏怔了怔,那些过分虚假浓烈的笑意敛去,眸光中倒多了几分挚然:“自那夜我第一次到这府里,就看出大公子才是这个家里最心善的人。”她吸了口气,转而看如圭,“你怎么不向叔叔道谢?”
如圭听得母令,半张了口,却没说出一个字,只那般怯怯地站着,显得有些木讷。
余思远温和地看他:“算了,孩子长到这么大,在外受了那么多苦,我这个做叔叔的也不曾看顾过他,今日凭了一支笔就让他叫我,那这叔叔二字也太不值钱了。”
殷氏低了头,看向儿子,过于精明的眼眸显得幽润朦胧,溢出浓郁的怜惜爱切。
余思远看着那孩子,面有迟疑,但只在一瞬,散作无形,像是带了一张面具在脸上,刻板冰冷。
“嫂子,那夜自将你和如圭留在府里,我忙于公务没再过问,你不会怪我吧?”
殷氏一愣,忙说:“郎君在外面忙,哪有空理会内院之事,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她顿了顿,丝毫未察觉余思远面容有异,只戚戚悒悒地道:“反正我们已被怠慢惯了,怎么着都能活,不在意那许多。”
余思远像是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似的,只噙着一抹毫无温度的笑,道:“这大宅院比不得外面小门户,说句不好听的,污糟事多,表面看上去风光,可关起门来总有人得受委屈。若想不委屈,除非像二娘那样,掌家管事,没人敢给她委屈受。”
听他冷不丁提起楚二娘,殷氏不由得一凛,抬头仔细觑看余思远的脸色。
他只若寻常,幽然一笑:“其实二娘也有委屈,她是妾侍,生的儿子也是庶出,哪怕是爹对他们母子已偏爱甚多,她还是觉得欠了些什么。父亲的勋将之职虽算不上尊胜,但是可承袭的,可惜爵位只有一个,父亲却有两个儿子。哦,不……”他的视线划过如圭:“三个。”
年幼的如圭直觉出周身氛围的冷滞与诡异,怯怯地往母亲怀里缩。殷氏搂着儿子,僵硬地勾了勾唇:“那一个活着的时候就跟没有一样,我们知道深浅,不敢奢求太多,况且也奢求不来。”
“知道深浅?”余思远在唇齿间反复吟诵这几个字,像是觉得好笑,道:“其实也不是奢求不来,只要我死了……”
殷氏倒吸了口冷气,忙说:“大公子勿要胡说。”
余思远没所谓地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我又不是金刚打的,不定哪天就……”
他瞧见殷氏脸色惨白,停了口,隐去后面的话,继续道:“若是那样,宗族上下自是觉得思淮袭爵合乎规统,但若是要认真引宗循典,其实这爵位应是如圭的。这天下虽礼崩乐坏,但儒典未废,长幼有序,如圭是长子所出,理应排在思淮之前。”
殷氏颤颤地搂着如圭,摇头:“我们不敢。”
余思远笑道:“有什么不敢的。二娘虽得父亲宠爱多年,但是个极有分寸也明事理的人,从未在明面上弃宗法于不顾过。就像前几年,父亲看上了一个侍女,想开脸做姨娘,二娘那时候刚小产,郎中都说不能再生了,在这悒郁的时候偏冒出来个不懂事的侍女,大家都以为二娘定容不下她。”
“其实二娘大度得很,不光容下了,还给那侍女单独辟了院子居住,只可惜那是个福薄的,不然活到现在也该子女绕膝了。”
殷氏知道自己不该多嘴,可还是止不住:“怎……怎么死的?”
余思远前倾了身子看她,“烧死的。二娘命人给那院子翻新,用了足量的桐油,夜里侍女打翻了个油灯,整个就烧起来了,烧的人只剩下一地的骨渣,尸骨无存。”
殷氏哆嗦了一下,在这暖融融的屋子里通体发寒。
余思远道:“我母亲还为她惋惜了一阵子,毕竟那么年轻,又得父亲宠爱,多少好日子没过,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我心里清楚,母亲之所以有心思去惋惜她,无外乎是她根本威胁不到母亲什么。嫡庶之别泾渭分明,再来十个姨娘,大夫人还是大夫人,轻易撼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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