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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人 (她与灯)


  “她身子不好,在她那处请医用药,难免又有些不中听的话传出去,不如到咱们这边来,好生请个大夫来瞧瞧,吃几幅药。”
  宋意然是他的同胞妹妹,当初为了能保住他的双腿,在如狼似虎的男人堆里糟蹋尽了身子。或者也可以这样说,他的这双腿,是宋意然用一生的名节,一生的幸福换给他的。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逼杨庆怀给她名分。这就是政治,以及政治中的女人。
  他想着,就有些不快。随口应道:“好,你安排吧。”
  二人正说话,小厮进来说:“外头有人找爷。”
  陆以芳道:“今儿,玲珑斋的范掌柜是说过要来给爷送毛石。”说着,她问了一句:“外头,雪还大吗?”
  那小厮道:“大得很,下得跟鹅毛似的。”
  陆以芳犹豫了一下,“爷还去看吗?”
  宋简没有说话,小厮却有些迟疑,“爷,夫人,来的好像不是范掌柜。是个年轻人,我们问他来寻爷做什么,他也不说,只说他姓顾,从什么……什么山过来的。”
  宋简短促笑了一声,“顾有悔啊。”
  陆以芳也听过这个人名字,“他不是顾仲濂的独子吗?听说去了山中就再也没有回来,怎么突然来青州了。”
  宋简扬了扬下巴,“带他进来。”
  那小厮得出去传话,很快又满脸愁容地回来了。
  “爷,那位小爷嚣张得很,我说爷请他进去,他却不进来,非要爷出去见他,张管事看不过,说我们爷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能听他的摆布,谁知道他在外头发起狠来,差点没把张管事的耳朵削掉了。”
  陆以芳将要起身,却被宋简按住了。他顺势借里站起身来。
  “你坐着,我去见他。”
  陆以芳还要说什么,他却已经从书案后面走了出来,一面走一面道:“无事,就几步路,走得。”


第7章 杖刑
  外面顾有悔正拎着张管事的后领子口,将人往门口的石头狮子上顶,张管事人很矮,被顾有悔这样拎着脚就挨不到地了,手在空中无助地乱抓。模样十分狼狈。
  其他小厮都见了他之前的气焰,谁都不敢上去拉,只好将二人围在中间。正在僵持,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众人回头,雪大得迷人眼,映着朱红色的门,如玉屑一般。宋简立在门前,青白色的直缀鼓于穿门而过的雪风中。
  顾有悔有两年没再见过宋简。从前他们都是士大夫阶层出生,父亲又一样是文豪大儒,大齐士子们的一代精神领袖。少年相识,有过那么几回深夜对饮的畅谈。彼此都曾在对方眼中看到过出仕报国的志向,只是没想到,后来一个进了山,做了个吊儿郎当的修行者,一个被灭了满门,拿起刀斧,砍向了曾经的主子。倒是谁不堪开口谈人生二字。
  “宋简,宋大人,好大的架子。”
  顾有悔松开手,张管事贴着石头狮子,一屁股滑坐在地上,又连忙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跑到宋简身边。
  “爷啊,要不要知会官府?”
  “不用,你们都回去。”
  张管事不放心,“这使不得,咱们得跟着爷,来者不善啊。”
  宋简声音不大,淡淡地重复了两个字:“回去。”
  众人都知道他的性子与脾气,见他隐隐变了脸色,不敢再说,愤愤不平退到了门后面。
  宋简往前走了几步,走到石阶下面。
  “你来青州找我,为何事,该不会是来和我叙旧吧。”
  他话还没有说完。顾有悔将手中的剑往肩膀一架,“宋简,要叙旧等明日,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要那什么公主的命。”
  宋简有些差异地笑了一声。他这急红眼的模样,竟是为了纪姜。
  “怎么,你看见她了?”
  顾有悔跨上前一步,“青州府衙门,她要被当众行杖刑了!”
  ***
  纪姜是在青州城门前被衙役锁走的。当时顾有悔手中的剑已出鞘,又被她强摁了回去。她虽然不甚明白江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也搞不太清楚,芙蓉玉扳指的来历,以及顾有悔所谓“你的命,就是我的命”的执念究竟从何而来,但她清楚,单打独斗的侠客一定架不住城门守卫的几十把刀。
  不过,逃还是可以的。
  于是她把手中藏着圣旨的包袱塞到顾有悔手中,及时推了他一把,“赶紧走。”
  在纪姜眼中,这突如其来的牢狱之灾,不是劫,而是宋简亲手还给她的报应。因此,本来也完全没有必要把顾有悔这个愣头青给拽进来。
  大齐的户籍管理制度之严苛由来已久,在宋子鸣出任首富期间更是达到了顶风,造黄册,持户帖,出入州县,必须有官府出具的路引,否则都将被视为流民而受拘禁和杖刑。
  而在青州与帝京剑拔弩张的当下,像她这样既拿不出户贴,也拿不出路引的女人,自然更容易挑起官府敏感的神经。
  但是,东厂的人既然在长山动过手,那青州府也绝不安全。因此,她并不敢直接说出自己的身份,至少在见到宋简之前不能说。
  所以,这真是残忍又滴水不漏,他要把当年在文华殿上的那场廷杖还给她,还要给她一个实实在在无可辩驳的罪名。让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咬着牙,捱过去。
  青州知府杨庆怀是个懒得问事的人。这边又接近除夕的大日子。守城士兵把流民们拿了来,他也懒怠得升堂,胡乱问了几句,发现各有各的来处,有些是南边一路逃荒过来的,有些又是奔商业生计的,还有些行脚卖艺讨生活的,繁杂得很,惹得他脑仁正疼,宋意然那边又使用人来请他去吃汤锅子,杨庆怀懒得一个一个去考虑,索性一刀全切:“都架到府门外头,剥了衣当众打四十大板。责令其返乡,逃荒的给个恩典,哪家老爷看得上,就给他们带回去附籍。”
  衙役知道老爷要去美人乡,本不好多说什么,但因为其中有一个纪姜,毕竟是个女人,牵扯到风化问题,想了想,还是多嘴了一句:“老爷,其中有一个女人,四十大板,拿捏不好,恐怕会出人命。”
  杨庆怀喜欢女人,也十分懂女人,像这种流落在异乡的女人,身上没个什么艺技,几乎是活不下来的。一听衙役说有女人,心里头便猜是打花鼓唱小曲儿的卖艺女,一下子来了兴致。
  “长得好看吗?”
  这让衙役怎么说呢?杨庆怀若真是在这里被个女人绊住,宋意然那里一定会把他抓去剥皮。
  “好看,是好看……但比起老爷您的宋夫人,还是……诶,差了那么一丁点。老爷,夫人有使人来催了。”
  杨庆怀的兴致来得快,散得也快。宋意然是她从烽火地带回来的女人,那份耀人眼目的风情啊,被黄沙和鲜血淘得妙不可言,肢体软得像蛇,心又狠得像刀,让杨庆怀欲罢不能,也对,这世上哪里还能有比宋意然更妙的女人呢。
  于是他站起身,摆摆手,“罢了罢了,去跟她说老爷我现在就过去,至于那个女人,你们不知道松点手劲儿啊,死了不打紧,但老爷这里麻烦。”
  他从衙门后面,骑马扬鞭地出去了。
  衙门前头却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人都有猎奇的心,尤其是在这个多少有些动荡的年代,但凡衣得绫罗,食得肉糜的百姓,除了自己家里一亩三分田的事之外,就爱看这些官府杀人头,衙门前打板子的事。
  市井当中的人们,羞耻是曝露于外,甚至可以拿来谈论,这和宫廷有本质的不同,贵族的脸面绝不能失在奴仆的面前,纪姜记得,就算当年宋子鸣盛气凌人,斥责皇帝之前,也得跪在先帝面前先端端正正地磕三个头,把罪请了,先帝恕过之后,才能开口。
  这纵然是个形式,却代表着皇家的尊严与皇权的至高无上。
  宋简要从她身上拿走的,也正是这样东西。纪姜明白这一点,心里反而坦然起来。
  “诶,明日就立春了。”
  跪在她身旁候刑的一个卖艺跑江湖的男子幽幽地说了一句,包括纪姜在内的所有人都浑身颤了颤。
  “是啊,挨过这一顿,去哪里将养着好呢。”
  另一个人愁眉苦脸地仰起头。
  雪大得很,他们跪着的前面是一片白茫茫的空地,后面却已经被前来看热闹得人踩得泥泞不堪了。纪姜害怕脏,自幼容不得一丝灰尘,此时却也只能挪了跪得麻木的膝盖,尽可能地把身子往前头靠。
  她是在场中唯一的女人,又气质卓绝,单薄的衣衫勾勒出窈窕的身段,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她身上,议论纷纷不说,甚至有人企图动手动脚地去撩拨她。一道候刑的男人们同情他,纷纷挪开,在中间留出个位置“姑娘,你往这边来。”
  她还没来得及动,后头人喧闹起来。
  纪姜抬起头,见朱红色的衙门大门已经打开,里面的人提着毛竹板子和春凳子出来,在门前的空地上一子摆开。
  那毛竹板子大约三寸来宽,一寸来厚,上端涂着红漆。
  懂行的人知道,这种尺寸的刑具重在威慑罪人,震慑乡里,疼是疼,但倒不至于是要人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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