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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人 (她与灯)


  陆以芳也像是明白过来什么似的,不再往下多问。她起身替他布菜,一面道:“意然今日来说了,同爷做生辰的事儿。”
  宋简咽下口中的鱼肉。
  “怎么说到这事上来了。”
  陆以芳又夹了一块鱼肉,放在自己跟前的碗中,细致地挑着里头的鱼刺。
  “十八日是爷的生日,往年妾都没顾得上与爷做,要不是意然提起来,如今还不知道这个大罪过呢。”
  宋简放下筷子看她道:“也不是没有过,去年同锦莲去慈云寺上香,听惠贤大师讲的那段《本愿经》,也有所受益。”
  陆以芳笑了笑,“那是给她做生辰,还是给爷做生辰呢,您让她轻狂的。”
  陈锦莲听陆以芳这样说,倒酒的手都抖了抖。
  “夫人,奴婢可不敢。”
  陆以芳道:“爷,今年意然有了子嗣,我们也没替她热闹过,您也知道,他在杨府的处境,杨夫人是容不得她体体面面地庆祝这事儿的,她今儿既然提了,妾也想借这个事,就咱们府里的人,关起门来好好热闹热闹。”
  陈锦莲将酒递到宋简的手边,也道:“爷,这几个月,咱们府上事也多,爷身子也不好,不如趁着这阳春天暖,我们陪爷闹闹,也好除一除晦气不是。”
  她们把话说得很齐,宋简再无可多说的。
  其实这些年下来,他也不是不喜欢热闹,只不过是觉得,与父亲兄弟天人两隔,一家离散,好像再无这种热闹的必要。但他转念一想,他是他,宋意然是宋意然,那是她的妹妹,仍然年轻,好不容易从脏污血腥的嘉峪关爬出来,并不需要和他一样承受这样的压抑。
  “你们商量着办吧。”
  他饮下一口酒,陈锦莲面上抑制不住的欢喜。宋简往椅背上靠去,静静地看着陈锦莲那因欢愉而柔软腰肢,不由得想起了几日牢狱中,一身囚服却丝毫不显得狼狈的纪姜。
  女人很容易拥有世俗中的快乐。
  大到一场精心的婚仪,小到一块精贵的糕饼。但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纪姜那样,以柔弱之力,抗起千斤之重。
  他不禁皱了皱眉,两重不一样曼妙的身段在他眼前重合。
  女子原本就各花入各眼的美,在他这里却有了一个隐秘的标准。他尤恨那个人的“狠”,尤家族破灭,一生尽毁,却不无法忽视那被漫长的历史长河裹挟而来,类似于某种……某种“底蕴”的美。
  他一时眼迷,夜里多喝了三重酒。却乱梦连连,睡得极不踏实。
  三月十八,那日恰好也是青州的践花节。
  传说这一日,花神退位,未出阁的女儿都要出门,捧着这一年最后的一季春花去送神。
  整个青州城花团锦簇,红香艳舞。
  杨庆怀推开宋意然的房门,将刚刚从市集上买回来的迎春递给她的丫鬟。走到她榻前坐下。
  “你不是说,让我陪你去与你哥哥做生日么,我这火急火燎地把衙门的事处置了过来,你怎么还不起。”
  宋意然翻了一个身,挪开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你可离得远些吧。昨儿不知道在哪里喝的酒,今日气儿还没散呢,熏得我胃里翻腾。”
  杨庆怀忙站起身,“快去拿香来,给老爷熏衣。”
  宋意然命人悬起半面床帐,“我昨儿夜里害喜厉害,睡得着实晚,这会儿乏得很,爷先过去吧。我歇半会儿子,再过去。”
  杨庆怀爬熏到她,还真不敢过去了,只好在对面墙前坐下。
  “可是有什么不好受的地方。”
  宋意然挑眉道:“爷又坐下来干什么,赶紧过去呀,不然,嫂子还以为我这儿出了什么事的。使人来问,就不好了。”
  杨庆怀向来听她的,她这么一说,自个又连忙站起来。
  “成吧,那老爷我先过去,你再歇歇,过会,让车回来接你。”
  宋意然重新躺下来,从被褥中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去吧。”
  杨庆怀忙使人上去与她盖被:“你可仔细着,咱们祖宗,伤不得风。”
  这边,杨庆怀到是毫无疑惑地登车,往宋府去了。
  宋意然待他走了以后,方坐起身子,命人进来伺候更衣。
  丫鬟道:“夫人不是说要再睡会儿么。”
  宋意然从妆奁中取了一只金钗道:“你去让于管事备车。”
  “老爷走时说,会让车回来接夫人的。夫人不急,歇着等便是。”
  宋意然看了她一眼,“我不去宋府,只管让他备车。”
  也许是外面的花香太盛了。
  纪姜在牢中睁开的眼睛的时候,似乎也闻到了不知那一处缝隙里透进来的花香。那阵香气,和宋简那日带进来的一样,是凤仙的味道。
  凤仙盛极,春季就要过去了。
  在宫廷的时候,宫中人很愿意用凤仙来附会临川长公主,一是因为它的名字,“凤仙”,“公主是凤凰,有仙人之姿”。层层叠叠地溢美之词如同她繁复的宫裳与头冠,哪怕是在风轻碟逸的阳春三月,也要步步行得仪态稳然。二是因为她曾用此花为底,结合宫中的老方,蒸过一种叫“雁来红”的胭脂。
  或许连她自己的也不知道,如今无论是市井之中,还是高门府邸,女儿们脸上的脂而粉而的方子,都是从帝京,从公主府,从她过去曼妙生香的生活里流出去的。
  她抬起头来吸了一口空气里浅浅的花香。
  在牢中太久,她辨不清今夕何夕,但他依稀记得,宋简的生辰,就是在这凤仙花最盛的季节。
  他今年二十六岁,长她三岁有余。
  在那个时代,他或许仍然年轻,却再也没了少年狂气。
  “纪姜,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第34章 牵机
  纪姜回头。隔着潮湿的牢门, 看见了宋意然。
  她穿了一身紫色的绫袄, 下面是水红色蝴蝶穿花留仙裙,粉脂不施, 清清白白的一张素脸。眉目间干净的风流如夜中月华。
  纪姜站起身,向牢门前走去,却被脚踝上的镣铐绊下, 她忙用手撑扶住牢门上的木栅, 勉强撑住的身子抬起头来,望向立在火把下的宋意然,“今日是三月……”
  “三月十八。践花节, 我兄长的生辰。今日我嫂嫂与我兄长祝寿,你不再府中,他们一家其乐融融,好不热闹。”
  她话声带着某种令人心疼的笑。说完, 又转过身,对狱卒道:“把牢门打开。”
  那狱卒有些犹豫,在旁拱手劝道:“夫人, 这……杨大人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探视人犯, 请夫人进来已经是……”
  宋意然冷冷地笑了一声,“我如今怀着身孕, 你们大人,还有什么不依我的,打开。”
  狱卒无法, 也知道杨庆怀对这个没有名分的外室是出了名的百依百顺,如今她又有了身孕,身子又弱,若自己不从她的话而闹出什么好歹,自己的命都不够交代。只好让人取了钥来开锁。
  牢门被打开。宋意然有些嫌恶的踢开纪姜脚边铺地的干草,提裙走近牢室中,她向纪姜走近,纪姜往后退了几步,直到背脊抵到了青黑色的墙前。冰冷的感觉透过单薄的衣衫侵袭而来,她肩头不由地颤了颤。
  宋意然擎着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她身着囚衣,手腕和脚踝上都束缚着刑具。长发却用一根染过血的青绸带子一丝不苟编成辫子,安静地垂在她的肩上。宋意然认出来,那根被用作发带的青绸,是宋简的东西。
  着实刺眼。
  仇人已经沦落至此,身陷囹圄,镣铐加身,可宋简的东西还是沉默温柔地给维护着她的零星的体面。
  宋意然走上前去,一把拧住她垂在肩头的辫发。
  她身后跟来的人忙上去扶她的身子,“夫人啊……您可千万仔细啊,您要做什么,借奴婢们的手,伤了腹中胎儿,我们都担待不起的。”
  纪姜望向她的腹间,厚重的衣衫包裹下,还看不出任何的肚幅。
  子嗣对于她和宋简来说,都是有些伤情的话题。她曾经有过一个宋简不知道的孩子,在文华殿行跪求情的那三日中流掉了。后来,她再也没有与宋简说起过这件事。
  如果婚姻当中有一个子嗣,或许,他们的关系会与如今不同。血脉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是非”,“正义与邪恶”,“残酷与美好”的意义都搅浑浊了,对于纪姜的皇族是如此,对于宋简的宋家也是如此。
  纪姜觉得心口有些闷闷地发疼。她伸手轻轻握住宋意然捏在她辫发上的手。
  “你要这根发带,我把它解下来。”
  比起宋简,更难面对的是宋意然,同样是女人,纪姜对她是一种纯粹的负罪感。
  宋意然在旁人的劝说下勉强平复下胸口的起伏,她身子本就不好,情绪陡然被触动,腰腹上就难受不已,她松开手,撑按住自己的腰,双腿有些颤抖。
  带宋意然进来的狱卒忙借着这个故出去搬椅子。
  外面其他的狱卒都见他出来,忙围过来道:“这夫人过来是要做什么啊,这大人的吩咐……”
  “你们问个屁,赶紧去前面衙门找大人来啊。我看里面这情况,像是要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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