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日,天到是终于放了个大晴。但犹豫是化雪的天,风若割骨的刀,逮着一寸曝露的皮肤就往里切。西面厢房里点了四五个炭火盆子,迎绣又取了些闲置的碎皮子来遮窗缝,里间温暖,纪姜浑身滚烫,却时不时地惊搐。
药婆子和于大夫都已经束手无措了。
“老天爷收命,夫人,府上若忌讳,就赶紧趁着天好挪出去。”
陆以芳坐在榻前。
她上一回见纪姜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她还是尚仪局的司籍,奉旨做临川公主的女师,她是在纪姜身上,得到了自己“女君子”的称谓的。皇室的荣耀和宫廷的奢靡富贵,在先帝唯一的公主身上淋漓尽致地彰显出来,她的存在,象征着大齐皇朝极致的优雅,无用的文化,以及花深云漫的岁月。
如今她一息尚存地伏在陆以芳的面前,到叫她有了一种,碾碎梅花做马肥的凄凉之感。
“回爷了吗?”
迎绣道:“辛奴姐姐去了。还没有回来了。”
正说话间,外头有人喊“来了!来了!”陆以芳回过头,张管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进来,头顶冒着白色的热气儿。
“什么来了。”
张管事地站在门口喘息了两口,才指着外面道:“爷叫把杜老爷……哦不,杜太医找来了,这会儿已经下马车了,夫人,姑娘们,早回避吧。”
陆以芳站起身,“没什么好回避,请进来,病人也是女人家,我们在,杜老爷才好行事。”
说着,杜和茹已经从外面进来了,他几乎是被张管事从家中宴上拽过来的,急得甚至连病人是谁都不曾跟他说。他在路上原本以为是哪个要紧的小妾染了病,谁知道入府以后,却是带着他七拐八绕地绕到西面厢房来了。
他心里不痛快。
放在京城,他可是太医,平日里就算给女人瞧病,那也不是王妃就是诰命,这个宋简,今日是故意要羞辱他么,把他从家宴上抓出来,就是为了给个奴婢瞧病。
他心里这样想,嘴巴上却又不敢这么说,尤其是看到陆以芳也坐在里面,还是恭恭敬敬地给人见了个礼,这才走到榻前。
榻上的人,头发已经被冷汗全部濡湿了,散乱地贴在脸上。
杜和茹道:“哟,这得撩开来我看看眼睛。”
陆以芳站起身,迎绣忙半跪上去撩开她脸上的乱发。杜和茹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心里突然咯噔一声,好生面熟啊……他也是宫里当过差的,见过临川公主很多次。在青州,他也听说了公主被贬黜的事情,可是,她怎么会到了宋简这里。
他抬头看了陆以芳一眼,“这……”
陆以芳摆了摆手,“杜老爷,你既然看出来,就该知道我们爷对她是个什么态度,好生诊治,今儿她要死了,您就回不了晋王府了。”
陆以芳声音不大,却说杜和茹胆战心惊,“是是是……敢问夫人,这是伤在了什么地方。”
一旁的药婆道:“受的是杖刑,伤口到都是皮肉伤,没有伤到胫骨,昨日我与于大夫已经替她清理上过药了。”
于大夫接道:“那么重的伤,发热到不打紧,要紧是她的气息,一时比一时若,小人已经黔驴技穷,您法子多,赶紧给瞧瞧。”
杜和若蹲下身,对迎绣道:“请出小姐的手来。”
说着,从药箱中取出一张白绢来,覆在纪姜的手腕上,细细掐摸了一回。起身对陆以芳道:“小姐长途跋涉,本就损耗了身子,又在大寒天里受了那样的刑罚,寒气如体,又夹杂炎症,是不容易好的。”
陆以芳道:“您就说怎么治,府上有的府上取,府上没有的,您说,我好就叫人外头采去。”
杜和茹道:“好,我这就出去写方子,今日凶险,夫人定要遣人小心照料,若夜里能先将热退了,这一关,小姐就算过了。”
陆以芳让张管事带他出去。
辛奴接帘进来,走到她身边蹲身道:“夫人,爷过来了。”
***
纪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
宋府的庭院很深,但那毕竟是除夕,家家户户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宋简府中不过年节,因此灯暗声悄,两两一对比,他那种刻意抽离于人间俗情的孤独之感,就如潮退石出一般的浮了出来。
纪姜动了动腿,好在腿上还有知觉,她轻轻咳了一声,试图抬头。
却听一个人声道:“迎绣,给她倒水。”
纪姜怔了怔。她仰起下巴,却见宋简坐在榻边,屋里炭火少得暖,他已将外衫去了,单穿了身青色的常服。唯有腿上盖着一方大毛的毯子。
“咳……宋简……你没让我死啊。”
宋简低头看向他。灯火映入他的眼眸之中,三年前的日月星辉尽数吸纳,记忆全部跌跌撞撞地蹒跚起来。
“你叫我什么?”
纪姜吐出一口气,“哦,对,爷……您没让我死啊。”
她竟然还是这样的姿态,眼神中不是惧怕,也不是恐惧。宋简不明白,为什么夺去了她公主的身份,甚至让她当众杖刑之辱,却还是剥不去她那层无形,却光耀的皮。
“临川,公主从不受辱而活。你这副模样,可真是你们大齐的耻辱。”
纪姜苍白地笑了笑,“我已经不是公主了,我也不想死,我若死了,谁来和爷兑现约定。”
“为臣是吗?为臣也一样翻大齐的天和地。”
“那您也得带着我一道……让我这双眼睛亲眼看着,方才快意不是?”
她又一句顶了回来,时光好像一下子倒退回去很多年,从前在公主府中,言辞交锋,她就是这般,从来不肯认输。他让了她三年,整整三年,换来一眼血污与狼藉。
宋简仰起头,强迫自己平下一口气。
“临川,等你好了,我一定会再赏你一顿板子。到时候,我连这一层衣服的体面,都不会给你留!”
尾音落下,迎绣手中的茶水都跟着晃荡了一下。她不明白这二人之间的关联,自然也不能开口相劝。屋子里一下子沉默下来。纪姜张口剧烈地嗽了几口。迎绣悄悄看了宋简一眼,见他没说什么,方放下茶盏将纪姜扶起来,待她顺下气儿,就着自己的手喂了她两三口水。
“爷……”
她喘息着,又那么叫了他一声。
“说。”
“奴婢……”
她又呛了一声,说到这个自称的时候,她的眼睛有些发红,她忙别过脸去,望向窗户。
“奴婢给您认个错成么。”
宋简一怔,“你说什么。”
“我不想再挨打了。我不想……一直都这么躺着。”
宋简看不懂她,他不知道,她是真的在服软,还是在他面前故作姿态。
此时他想起了顾仲濂,那个立在许太后背后的男人,那个自诩是父亲知交挚友,却在父亲死后一举如阁成朝廷第一人的人。
他劝服了许太后,放纪姜出宫来到青州,又让顾有悔这个愣头小子一路跟过来,所以,在纪姜身上,会不会有顾仲濂的后手。朝廷有多复杂,他已经见识过了,政治把人生摔了个稀巴烂,他可以错一次,决不能错第二次。
想着,他的心又冷下来。
“去把辛奴唤进来。”
迎绣应声出去了,不多时,辛奴从外头进来,在宋简面前行了个礼。
“爷,您寻奴婢?”
“我把她交给你,等她好了,再带她见夫人和其他几房。”
说着,他低头看向她:“她既然是个奴婢,你就按你的规矩来办,爷不想见她过得好,明白?”
辛奴点了点头,“是,奴婢知道。再有,夫人让奴婢问爷一句,府上奴婢都续‘迎’子辈儿,对她,爷有没有别的意思。”
宋简站起身,“她的就不用改了,临川这两个字,爷叫惯了。”
第13章 旧华
辛奴应了是,转而回去回陆以芳。
陆以芳正立在立在桐西堂的外面。内院的雪地上,陈锦莲只穿了一件单衣,瑟瑟发抖地跪着,双手举过头顶,手上捧的正是宋简的那件狐狸毛袍子。金黄色的灯光落在她凹凸有致的身子上,像长了一层黄岑岑的蛇鳞皮。
陆以芳背着们立着,一直没有出声,见辛奴过来,她才回过头。
“回来了。怎么说的。”
辛奴道:“爷把她交给奴婢调,教了,别的到没说什么,只说以后,唤她临川。”
陆以芳点了点,鼻中“嗯”了一声。
辛奴还有些不放心,“夫人,以后……奴婢该怎么处。”
陆以芳声音放得很淡,“你的本分,尽了就好。走吧,回了。”
说完,转身往回走,辛奴跟上前去,一面回头看一面道:“夫人,陈氏……”
陆以芳并没有回头,仰头吸了一口气。四下混合着焰火的气息与晚梅的香气,她舒展腰身,轻声道“不用管她,爷见了她,好消那处的气。”
辛奴顺着她的目光抬起头,一团浓墨盘横在头顶。
又要落雪了。
嘉定二年于雪中盖棺定论,对朝廷而言,这是很不光彩的一年,巍峨雄伟的禁城后,有什么光芒万丈的东西突然倒下。每一个身在其中的人都听到了它触地碎裂的声音,白水河岸边,晋王军如约退兵了。紫荆关毁坏的城墙从新砌累,横亘在青州府与大齐之间的那条线再次勾画完整,人们松了一口气,耕夫走卒挺直腰板,毕竟安宁才有生计。十方天下,庸人为多。她闭口不痛喊,就没有知道,倒塌在宫城背后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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