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几人其乐融融,而范直也正跟丰顺帝告假,“明儿是老奴生辰,家里几个兔崽子说要给老奴做生日,老奴明儿晚些过来伺候圣上。”边说边往丰顺帝手旁的茶盅里续上水。
宫里稍有些头脸的太监,都会认几个干儿子给自己养老送终。
丰顺帝并不奇怪,端起茶盅大口喝完半盏,“不用,朕允你闲散一天。”
“老奴谢圣上恩典,”范直应着,却不肯走,磨磨蹭蹭地道:“说来也巧,杨姑娘跟老奴是同天生日,明儿正值及笄,听说她前几天行过除服礼,刚跟萧千户定了亲,真算是双喜临门啊。老奴寻思送样贺礼过去,又怕不妥当,老奴这不算是勾结外臣吧?”
丰顺帝瞪他两眼,“你平常还少结交外臣了?别以为朕不知道,金吾卫几个参将见到公公可是客气得很。”
范直笑着解释,“这都是应该的,老奴在宫里走动,少不得跟他们交往,可萧千户不一样……”说到此,声音顿了顿。
丰顺帝没听清他后一句,手指轻轻叩着杯壁,转身吩咐旁边太监,“到坤宁宫传个话,就说杨姑娘明儿及笄。”
太监应一声,走到门口吩咐几声,自有专门跑腿的太监去告诉皇后。
范直眸光闪一闪,接着先头的话,“萧千户性子爆,前阵子又被人弹劾。”
丰顺帝“哦”一声。
范直从案旁成摞奏折下面抽出一本,“还是跟夏怀宁的纠纷,听说夏怀宁欺侮杨姑娘,萧千户一气之下给他去了势。”
轻飘飘地把事情定了性,又将奏折打开,摊在丰顺帝跟前。
折子是严伦写的
严伦极为推崇骈体,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每两句都得要合辙押韵。不但讲究文采,更能深入挖掘,直接把两个男人情仇爱恨之事上升到武夫羞辱士子的高度。
折子末尾连着质问四句,意思是朝廷若是容忍此举,会将天下学子置于何处?
丰顺帝扫两眼直接扔到一边,冷笑道:“要是学子都这么无耻,朝廷还是朝廷吗?外敌入侵时,个个屁都不敢放,如今海晏河清,又看武夫不顺眼了。”
范直将折子捡起来,“还有几个御史也上了奏折。”
丰顺帝不耐烦地说:“朕没那么多闲工夫看。”
范直低低应一声,将严伦的折子并其余基本均都收了起来,交给太监扔进专门盛放作废奏折的箱子里……
第149章
范直赶到暮色四合之前回到东条胡同,刚进门就看到刘庭拉着萧砺在院子里比试功夫, 程峪几人在旁边观战。
刘庭机灵, 上蹿下跳地教人摸不清虚实, 萧砺沉稳,底子扎实,出手虽不多, 可每一下都正中要害。
好在兄弟几个切磋, 萧砺没敢使全力, 只用出三分力道。
饶是如此, 刘庭脸侧也青紫了好几处。
范直看得片刻, 心里颇感欣慰。
他虽因为家贫,年幼不知事的时候就被去了子孙根,可现在却也有十几个儿子,不愁养老送终,更不愁百年之后没人给他烧香上坟。
这些儿子, 他最看重的是程峪, 程峪处事老道圆滑, 颇得他真传;最信任的是萧砺, 萧砺老实, 凡交在他手上的事情,他拼了命也能做好;而最费心思的则是刘庭。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 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刘庭的爹就是小偷, 干得是飞檐走壁的勾当。有天去一家大户行窃,无意瞧见那家闺女因为被迫送给某官吏做小,正要悬梁自尽。
刘庭的爹飞刀出手,斩断白绫,救了闺女一命,又加以解劝。
闺女感其恩德,且见他生得周正,遂生情意,两人一来二去便成就了好事。
不久事情败露,大户人家设局将刘庭的爹抓送到官府,趁着刑讯时要了他的命。
闺女得知,剪去青丝要出家为尼。
大户人家便在京郊寻了个庵堂将闺女送过去,断绝了父女关系。
过了三五个月,闺女显怀,知道自己有了孕,生下来刘庭。
闺女产后疏于调养,没多久生病亡故。
庵里的尼姑把刘庭养到五六岁,因刘庭年岁渐长,不便再混迹于女尼之中,遂将他交给山下一家农户代养。
农户贪心,假说刘庭手脚不干净,将他发卖,正卖到范直手里。
范直看他身子敏捷灵便,就送他去学武。
刘庭功夫学得一般,偷艺倒是天生就会,没两年被人撵回来了。
范直真下狠手打过他,但他就是改不了,两天三天不偷,浑身不自在。范直没办法,便给他立下两条规矩,一是盗亦有道,一是不得沾染女色。
这两点刘庭真的做到了,就是因为技艺不精,有几次差点被官府拿到。
范直在刘庭身上用得心思多,自然也就偏爱些。
此时看到刘庭脸上的颜色,遂板起脸,“这样出去好看,被人瞧见光彩是吗?专挑显眼的地方打。”
萧砺傻站着不解释,小十一跳出来道:“是六哥非要拉着四哥比试,四哥要是不应战,六哥就不给小四嫂随礼。”
范直瞥眼萧砺,默默叹一声,“就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专门吃闷亏的性子。”
不由想起夏怀宁的事儿。
换作刘庭,半夜三更闯进去,悄没声地割了舌头去了势,神不知鬼不觉。就算夏怀宁想告,可没凭没据的,想递状子都没人敢接。
萧砺可好,唯恐人家不知道他是谁,只差写张告示贴在城门楼底下了。
可人傻却有个傻福气。
丰顺帝就喜欢这种话语不多,但是能够尽心做事的人。
而且也摊上个好媳妇。
正赶上两人定亲,杨萱又及笄,丰顺帝前头刚赏赐及笄礼,总不能转身再把人家未婚夫给“咔嚓”了。
总之,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打量完萧砺又去瞧程峪,范直脸色更沉。
程峪今年二十五,比萧砺大三岁,只比邵明运大半岁,人家邵明运孩子都生两个了,他还是光棍一条。
合着满京都就没有般配的姑娘家?
转念一想,即便有,程峪也没有机会结识。
再者,程峪不认人,转头就忘,前一刻钟刚见过面,下一刻又拱手作揖地问人贵姓。
让他寻个媳妇还真比登天都难。
只能指望杨二了。
等萧砺成亲,让杨二帮程峪张罗一个,以后就把这两人撵出去,没事不许再登门。
跟他这个老太监来往多了,没啥好处。
现在老二在广平府,老三在河间府,虽然平常不见面,可都是孝顺孩子,有事的时候递个话过去,不用嘱咐就能办得利利索索的。
老五命不济早早死了,刘庭他不放心,是要留在身边的。过几年再帮小七、小九他们几个立下门户,也都撵出去。
身边留着小十一跟小十四,再加个刘庭就很知足。
范直默默打算着将来,旁边四五个大男人看着他脸色时而阴时而晴,面面相觑,心里直发虚。
半晌范直回过神,淡淡道:“摆饭吧。”
饭是小七张罗的,共十二道,有荤有素极是丰盛。
范直跟程峪吃得清淡,其余几人都是大饭量,尤其小十一,半大小子正长身体,跟钱多食量差不多。
没多大工夫,十二个盘子全都空了出来。
刘庭跟钱多自觉地去洗碗,小十一尽职尽责地去守门。
萧砺跪在范直跟前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掏出那双袜子,“萱萱孝敬义父的贺礼。”
范直瞧见袜子底那一对鹿,脸上便堆了笑,“杨二比你强多了,定亲定得仓促,成亲时可别简慢,麻花胡同那处宅子该拿回来了……成亲要是赶不及,生孩子得赶上。”
听到成亲生孩子,萧砺忍不住咧开嘴,随即又紧紧闭上。
范直所说的宅子是武定伯的宅邸,位于积水潭西面的麻花胡同。这些年,萧砺搜集到不少证据,桩桩件件都说明当年萧文安趁萧文宣腿伤之际,给他服用了虎狼之药以致枉死。
但曹州那伙强盗是否为萧文安指使还未有明证。
去年,萧砺就想彻查武定伯府,范直给拦下了,没想到这会儿他竟主动提起此事,萧砺恨不得立刻就带兵把武定伯府封了,也好让他嫡亲的二叔瞧瞧。
范直猜出他的想法,沉声道:“这事儿老四不要出面,我还是老话,你得替你媳妇想想……去年圣上惩治了与逆王勾结叛乱之人,为的是尽快让朝政稳定下来,今年十有八九会惩治那些贪墨营私作奸犯科之众……拿回宅子不难,爵位和家产怕是没有指望。”
萧砺低着头闷声道:“我不眼馋爵位,就想看着萧文安家破人亡,想替我爹娘讨个公道。”
范直颔首,长长叹一声,“人不能只寻思以前,得往前看才有奔头。”起身从书案旁的抽屉里找出个匣子,取出两粒桂圆大小的玛瑙珠子,“你媳妇连着送我三年礼,这个算是贺她及笄,别看东西不起眼,这可是先太后用过的。那会儿我才八~九岁,在太后跟前伺候。有天太后串手串,不当心手抖了下,珠子全散了,有几颗怎么也找不到,太后索性不串了,把珠子都赏了人。李旺才得了两只碧玺石,张得全得了一对青金石的,我得了这一对……一晃眼,三十多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