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淑哽咽了下,摸不清他这态度,只红肿着双眼睛,不解瞧他。
许朝宗便道:“太师故去,我自然心痛,那御史胆大包天,也不能轻饶。但如今的情形,是算账的时候?”他跟傅煜对坐一日,不自觉也沾了点利落悍厉的心境,沉声道:“太师为我筹谋的,是皇位,如今父皇病重,情势凶险,两件事孰轻孰重?”
这其中的轻重,徐淑当然分得清。
她哽咽了下,没作声。
许朝宗续道:“太师既去,我能仰赖的唯有傅煜。他今日的话,你听见了?”
徐淑一怔,想着傅煜那沉厉威胁,心底一寒,道:“他想怎样?”
“让我给个交代。”
“交代?”
“当年徐家造谣诬陷,逼得攸桐走投无路,投水自尽,险些溺死在腊月冰湖里。之后还穷追不舍,拿着她寻死的事来嘲讽。”许朝宗提及旧事,心里针扎似的,不自觉地松开徐淑,“这些事证据确凿,傅煜要个说法。”
“他想要什么说法,难道要我抵命不成!”徐淑说罢,想着傅煜那神情,再想想他纵横沙场、杀人不眨眼的传闻,心里纵觉得不可能,却仍生出畏惧,当即抱住许朝宗,“傅家再势大,也只是殿下的臣子,他难道要忤逆不成!”
忤逆吗?傅家手握重兵,未必没有那胆子。
更何况,如今是他有事相求。
傅煜若撒手不管,傅家仍能一方独大,他却再无生机。
许朝宗没出声,只静静看着徐淑。
徐淑瞧着那神色,心底恐惧蔓延,渐渐慌乱,“他真的……”
“若不给交代,夺嫡的事,他便不肯出半分力气。”许朝宗轻轻拿开徐淑的手,“当日我就曾劝太师手下留情,是他执意如此。此事的根源在于攸桐,你若能求得她宽宥,事情尚有回旋的余地,否则——”
他顿住,没往下说。
徐淑却踉跄退了两步,面露惊骇。
“否则怎样?殿下要弃我于不顾吗?”
“皇位我志在必得。”许朝宗避开她的目光。
低沉而简短的声音,却如千钧重剑压在心上,亦如冷水兜头浇下,令她刻骨生寒。
皇位势在必得,则必须给傅煜交代,看许朝宗这意思,是打定了主意放弃她。
枉顾两年同床共枕的夫妻情分,枉顾徐家鞍前马后、奔走筹谋的功劳……
徐淑只觉手脚冰凉。
屋里死一般沉寂,半晌,许朝宗才道:“做错了事,终须受罚。若能挺过此事,让傅煜愿意出手相助,皇位得手后时移世易,之后的事另当别论。但如今情势危急,唯一的出路在于攸桐……”
念着这个名字时,许朝宗脑海里浮起的,仍是那位青梅竹马的少女。
活泼娇憨、姿色过人,虽不通世务,却天真善良,肯拿自身的性命来护着别人。
若徐淑能求得她宽宥,傅煜那边就好交代得多。
许朝宗长叹了口气,没再多说,缓步除了屋子。
徐淑双腿发软,跌坐在地上,两眼愣怔。
往日旧事历历在目,当初徐家踩得有多狠,徐淑一清二楚,而那日留园里攸桐疾言厉色,亦可见怀恨之深。
当真要去求魏攸桐吗?
以她费尽心机求来、委曲求全保住的王妃尊荣,去求昔日败在她手下,几乎就被斩草除根的那个女人。许朝宗离皇位一步之遥,她离那万人之上的皇后之位,也是咫尺距离啊!身份悬殊,旧仇横亘,岂能忍辱低头?
可若不求,许朝宗当初能为夺嫡割舍下情分极深的青梅竹马,如今皇位近在咫尺,会不会如从前般,割舍下她这个徒有虚名而无多少情分,如今更无娘家助力的结发妻子?
徐淑没有把握。
甚至,她觉得许朝宗很可能走跟从前同样的路。
去求,不过忍一时胯。下之辱,尚有翻身之日;不去求,落到傅煜手里,便是前路尽断。
徐淑已无暇后悔旧事,她只恨许朝宗的无能、心狠,而后犹豫、权衡。
她整整枯坐了一宿,次日清晨,才勉强打起精神,命人去请攸桐过府叙话。
攸桐赏脸,乘了睿王府那辆华贵的马车过去,直入内院。
迎接她的是卸了钗簪玉环,脸上没涂半点胭脂粉黛的睿王妃徐淑,孤身跪在侧间里,身上衣衫简素,脸上泪水涟涟、神色憔悴。
第97章 俱罚
自春月一别, 攸桐跟徐淑便再没见过面。
彼时徐淑还是端庄高贵的睿王妃,锦衣绣带,金钗凤簪,层层粉黛堆砌出皇家的贵丽姿态。而此刻,她却是素面朝天,两只眼睛在哭过后微微浮肿,听见门口的动静抬头时, 目光如同死水, 早已没了昔日的张扬傲然。
入了宗室谱牒的王妃, 太师的孙女,原本只需向宫里最尊贵的人下跪。
此刻,却是朝着门口, 面如死灰。
这场景落入眼中,哪怕攸桐早有心理准备,却仍微微讶然。
旋即停了脚步, 不言不语, 偏头将她打量。
徐淑即便下过决心,对上攸桐那目光, 也觉得脸上仿佛被锐利的刀剐、被炽烈的火苗烤, 难堪屈辱之极。有那么一瞬,她甚至后悔今晨的决定, 觉得如此忍辱求存, 不如傲然赴死, 尚能保全此生体面。然而求生的本能, 终是压过心头种种情绪,死后万事皆空,但活着,却还有许多盼头——她已付出了许多,岂能轻易放手?
她张了张口,声音是意料之外的平静。
“今日请你过来,是为从前的事。诚如帖中写的,当初那些事是我徐家对不住你,如今旧事澄清,徐家背负着满城的骂名,落入当初你曾处过的境地,祖父更是因此事而丧命。攸桐——”徐淑抬眼,面色苍白,“咱们这笔账,你还有多少没算清的,今日一并说明白吧。”
“然后呢?”
“算清楚了,便不必牵扯旁人,更不必拿这些琐事威胁殿下的大计。”徐淑垂首缓声,神情里皆是落败后的颓丧,“从前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今日过来,便是脱簪赔罪。你心里若有怨气,打我、骂我都可,只盼能解开心结,算清昔日的恩怨。”
她双手笼在身前,姿态卑弱,如同从前哄原主时,态度诚恳,情真意切。
攸桐心底冷笑,“王妃这是想……求情?”
徐淑神情一僵,却仍点头道:“你我之间是私怨,殿下的却是家国大事。还望你能以国事为重,手下留情,劝傅将军一句,襄助殿下。”
这帽子倒是扣得不小。
攸桐挑眉,“你这是求情,还是威胁?”
“求情。”
“唔,难得。”攸桐颔首,啧啧一声。
——脱簪请罪,忍辱求情,看来这位王妃仍心存幻想,以为熬过了此劫,仍能如从前般,跟许朝宗夫妻和美,忍辱换个锦绣前程。
既然如此,戳破这幻想,让她尝尝原主曾经的绝望伤心,未尝不可。
攸桐哂笑了声,“我还以为,你费尽心思求来王妃之位,殿下待你有多好,原来不过如此。我们之间仇怨有多深,他难道不清楚?一场脱簪请罪,一句对不住,就能化干戈为玉帛了?”
这显然是不欲轻易和解的意思了。
徐淑记忆里的攸桐仍是旧时的天真少女,吃软不吃硬,闻言面色微变。
便听攸桐续道:“这男人啊,说他深情吧,转过头就能割舍,譬如当初抛开我,如今推出你。但要说他绝情,却又未必,尤其睿王殿下并非大恶之人,当初瞧着那般欺压于我,难道就没耿耿于怀?当日恩佑寺里进香——”她顿了一下,故意没说下文,只淡声道:“脱簪请罪,究竟是傅将军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这话全然是冲着恶心徐淑去的。
恩佑寺里的情形、许朝宗的那封信,年初数次相见时许朝宗的眼神,攸桐都看得出来。
那位显然是旧情难忘、藕断丝连,虽狠心舍弃了原主,却没完全斩断。
徐淑又岂能不知?
两年夫妻相伴,许朝宗时常独自对着旧物出神,对她虽客气有礼,却始终若即若离,他的心思羁绊在哪里,徐淑见过当初许朝宗跟魏攸桐的浓情蜜意,岂能不知?而许朝宗毕竟是皇室贵胄、风度温雅,寻常待人也温柔,妙龄芳华的女子,谁不倾慕?徐淑自然也不例外,嫁入王府之初,也曾想过握住他的心,夫妻情浓。
可惜,事与愿违。
丈夫心有所系,夫妻貌合神离,到如今,许朝宗不维护发妻,却隐约偏帮着外人……
徐淑本就觉得许朝宗待她狠心,闻言不免心生揣测,尴尬之余,只觉如刀刃插在心口。
鲜血淋漓。
攸桐接着补刀,“你猜,倘若我今日要你以命相抵,他会不会愿意?毕竟……”
毕竟什么呢?
徐淑忍不住揣测。毕竟许朝宗惦记着旧情人,跟她同床时还会在梦里念别人的乳名;毕竟旧情人又成了未嫁之身,等他坐拥天下后,便触手可及;毕竟徐家对他已没了半点用处,她若死了,还能腾出个位子……
她不敢往下想,只怒声道:“你胡说!”
心绪浮动之下,声音陡然拔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