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姗耘心里动荡的悲愤像水面,这话就如同给水面上点了一层燃油,侧头看向裴岳。
裴岳一笑:“其实这世上哪有什么诅咒。不过是富贵人家的孩子贵如珍宝,皇帝的儿子人人都盯着,穷人家的孩子命如草芥,死了便死了,皇帝的儿子多的是人帮忙数着,所以扎眼。而且天子龙种身系朝局安危,哪里是诅咒作恶,分明是人心不善。”
吴姗耘见他从袖中捏出一角纸包,说:“这孩子生在这复杂诡谲的局势中,就算能活也是苟延残喘,受尽苦楚,不然早些让他投胎,换个安安闲闲的富贵命便罢了。”
吴姗耘不接。
裴岳把纸包放在吴姗耘跟前的桌面上,说:“这个放在乳母喝的汤中就可,查不出来。”
吴姗耘仍不动。
裴岳冷笑道:“如果明善知道你曾与李和崇……”
“你告去吧,都告诉他,告诉他我跟李和崇有过一夜风流,告诉他是我在他身上种了觅踪香让他暴露行踪,你把一切都告诉他吧!”
吴姗耘突然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裴岳,说:“随你怎么说,我不会再受你要挟,我做的事我自己担着,担不住就是死也总比被你拿捏一辈子,变成魔鬼要强!”
裴岳看着吴姗耘的背影,眉头一蹙,忽而一笑,说:“这世上,谁不想堂堂正正做好人,可保不准有人会藏在暗处往你身上扔泥巴、把你拖进泥潭,由不得你,身不由己。”
吴姗耘转头望向他,疑虑间,天边忽然有雷声炸响。
她抬头望去,瓦蓝的天空上,突兀地出现了两团白云团,被风一吹便散了。
这时,第三声雷声响起。
吴姗耘反应过来,这不是雷声,是炮声,心中默数,五声。
是皇太子薨了。
裴岳说:“看,诅咒显灵了。”
☆、李和崇的第二条命
李和崇独自一人在宫中游荡, 从乾清门到景和门, 最后停在承乾门外,他仰头望着门上的匾额, 痴了好一会儿,这大概是冥冥中的天意, 大约他内心深处只有这里是归宿。
李和崇推门进去,绕过照壁, 一树如雪的梨花撞入眼中,春日的承乾宫与那时夜雪时见到的大不相同,一阵熏风吹过,洁白的花瓣零落飘散, 跟他梦中的某些景象重合。
他在院子中慢慢地看, 慢慢地找, 一间间房屋, 一砖一瓦,其实他生在宫外, 未在承乾宫中生活过, 但血脉中莫名的情感让他对这里有格外的亲切。
院中的石凳或许是母亲坐过的, 窗前的书桌或许留下父亲挥洒泼墨的风姿,那妆台定然是母亲每日对镜梳妆的地方, 他一点点地找寻, 最后站在一根画满了彩画的横梁下。
这横梁就在门边,架着一根柱子和门框,其实李和崇对宫中各个事物的叫法一直不大懂, 也闹不明白为什么把简单的事情弄得这么复杂,反正就是这么一根短短的横梁吧,长度正好,高度也正好。
李和崇搬了一只春凳,踩上去,解下自己的腰带,把一头扔到梁上去,落下来,和手里的这头系成一个扣,很平静地把头伸了进去。
套子有点儿长,他稍稍屈膝,正好让它挂在自己脖子上,而后蹬开了凳子。
之所以选择这种死法,是因为李和崇觉得不会弄得到处是血污,也不会太疼,可片刻后他发现自己想错了,其实真TM疼,还有窒息的感觉,很痛苦,这样想来不如喝□□来得痛快。
痛苦的过程中,他眼前飞快地闪过自己的这一生,儿时的笑声又多快乐,而后的岁月便有多痛苦。他看见还是孩童的自己,正睡在草席上,梦中含笑,不知危险降临,一个黑影罩住他,一双恐怖的大手伸向年幼的他。
李和崇这时候都在想出声示警,却被腰带卡住脖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这孩子忽而惊醒,睁眼看见来人,却笑了,笑到一半抱着身体蜷缩起来,喊疼。
当时的自己太年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身上出现了几个青紫的手印,碰不得,一碰就疼得撕心裂肺。
直到等他长成人的某个夜里,李和崇惊醒,尘封的记忆经过数十年,终于露出峥嵘本色,他才明白那一晚经历了什么,断送了什么。
这么些年来,他一直无子,这一刻,他才察觉这两件事背后的关系,深刻的恐惧顿时将他吞没。
太医晦涩的眼神,太后隐晦的话音,都让他害怕绝望,他一直逃避着这个真相,可心中早已被恐惧占据。
皇太子的降临像黑夜中的一点光亮,李和崇以为这是命运在给他希望,却发现原来是命运在跟他开个玩笑。
果然,他的血脉在那一晚就已经断绝。
即便侥幸生下孩子,长成人也是奢望,毕竟孩子的父亲都是短命鬼。
一切就这样吧,终于结束了。
李和崇只能带着心中的不甘离去,不管是痛苦还是欢愉,是留恋还是愤恨,终究走完了,他竟松了一口气。
只是回顾这短短的一生,他活的很不痛快,若是来生,一定要痛痛快快地肆无忌惮地活一回。
李和崇闭上眼,身体发飘,而后种种地摔在地上,他从窒息的边缘缓过气,剧烈地咳嗽起来,把脖子上的腰带扯出来一看,这倒霉催的尚功局----竟然从线缝处裂开了。
他躺在地上,西仰八叉,穹顶的花纹让他眼晕。
想死都这么难,自己这辈子真是够了,做什么都如此坎坷。
李和崇想笑,忽而转念:这或许是老天爷的某种暗示,诸如天不亡我之类。
他想到了临死前最后的那个念头。
几片白色的花瓣随风潜入,像翩然的蝴蝶,飘落在他眼前。
李和崇忽然醒悟:他的将来已经黯淡,羁绊之情也已斩断,他这个坐拥江山、手中握着千万人性命的皇帝,为什么不能活得为所欲为?为什么会活得这样胆怯猥琐?为什么要做一个好人?一个好君主?他什么都没有了啊!他为什么不能做一个暴君、一个昏君,只让自己痛快地活一场?
为什么他们在阳光底下活得自在快活,而他就注定在黑暗中苟延残喘呢?他看不得这些人的笑脸,他要让他们陪着他下地狱。
这个念头一出现,霎时间飞沙走石,在他脑中掀起一阵飓风。
李和崇忽然笑起来,大笑起来,张开双臂,展开胸膛,让笑声从胸腔中张狂地爆发出来。
从哪里开始呢?
常碧蓉,这是李和崇想到的第一个名字,熟悉的情绪如潮涨险些将他淹没,李和崇赶紧闭上眼,告诫自己,既然想要,那就去抢!
他从地上跃起,突然站起,让眼前发黑,他扶着柱子,这才察觉脖子上剧烈的疼痛----下回一定要选个痛快些的死法,死得好不好看这种考量太坑人,痛快最重要。
姜叁正满皇宫找皇帝。
李和崇让他们所有人都跪着,不许跟着他,姜叁不敢抗旨,可想着想着琢磨出不对劲儿来,若是皇帝受不住打击,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抗旨不过是死,若是皇帝有个好歹,那恐怕就是凌迟都不足惜。
姜叁循着跪倒在地的内侍宫人,一路找过来,在日精门跟李和崇撞了个满怀。
“那个不长眼的......唉哟喂!陛下!可找着您了,您,这这.......”姜叁一句话语气变了三变,一波三折,被李和崇粗暴地打断。
“给我备马,点上一队锦衣卫随我出宫。”李和崇说。
姜叁看着他腰带没了,头发散乱,脖子上红痕触目惊心,眼中迸发出与从前的陛下截然不同的光芒,有些灼眼,姜叁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莫不是疯了吧。”
李和崇忽而站住,问:“常碧蓉家在哪儿?”
把姜叁问得一愣,他答不上来,说:“尚宫局档案里有。”
“那还等什么?快去找来,马和锦衣卫都快。”李和崇说了两句话,嗓子很疼,意识到恐怕这会儿不是去抢人的最佳时机,便朝养心殿方向去,补充道:“御医也叫来。”
李和崇说这番话的时候,并不冷静,脑子仍处在上吊过后的状态,没考虑这话会被人听去。
方直得到消息,飞快地跑回直殿监,找到裴岳。
“自杀?”裴岳问,“他问常碧蓉的家?”
方直点头,说:“才刚陛下在日精门那儿说的,小结巴亲耳听见的,他今日正当值,就在日精门那块儿,张掌司那儿能看到当值安排。”
裴岳掐指一算,离常碧蓉杨彦定下离京的日子还有三日,若李和崇真下了决心要用强,谁又能怎么样?他到底是皇帝,扯下遮羞布,不要名声,世人除了骂,却毫无办法。
必须要阻止李和崇。
裴岳对方直说:“你速去找杨彦,跟他说,让他连夜带着常碧蓉出京,越快越好,越少人知道越好,不妨告诉他,皇帝大约反悔了。”
方直点头,问:“我就这么去吗?大人不给些信物书信?”
裴岳把自己的私印盖在方直手心,让他握住去找杨彦。
去了大约两个时辰,方直回来,神色不好,说:“不行,城门关了。杨将军去了三个城门,都关着的,说是圣上才下旨关的,没有圣旨不得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