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为了这些逆贼,不惜如此大动干戈,日后朝臣跟前,您要如何解释?为了救沈意清?还是为了救季康子?”
我望了眼天边绚烂的落日,幽然道:“你刚才是怎么给我定的归宿?”他双目陡然升起戒备,不可置信地看我,我继续道:“要如何解释?何必解释,姜相是为了缉拿逆贼反倒被贼杀了,本宫调遣北衙六军来救,可来时已经来不及了。”双手缩在宽敞的狐裘里,暗自的,悄悄的发抖。
姜弥只僵立了片刻,断言道:“你是在虚张声势。同时调遣大批的北衙六军,我的探子不可能不来报。”像是骤然想通了,极为轻松地望着周遭人头攒动:“至多只有几千人吧,从你得到消息到赶过来,没有足够的时间调遣大军。”
我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但强撑着,淡然道:“有没有,真刀真枪地打一场,或许就知道了。”
姜弥紧盯着我的脸,像是要从这上面探寻出些端倪一样。转而冷诮笑道:“我现在真是有些佩服娘娘了,一会儿是摆出一副要杀我的架势,一会儿又仿佛胜券在握迫不及待要兴杀戮,我差点要信你了。”
说完,他抬起阔袖,指了指挡在弓箭前的禁卫:“皇帝陛下已数月没有音讯了,若能回来早回来了。你们是效忠天子,还是效忠这心怀鬼胎的妇人?现在让开,本相一律不追究,不然,稀里糊涂丢了性命,最后落个悖逆的名声,连累亲族都不得善终。”
那些禁卫仍旧稳稳当当地站在原处,丝毫不动。
赵煦道:“相爷,您不必多费口舌了。禁军是天子府将,忠心天地可鉴。”
姜弥极端正地看他,“本相欣赏钦佩忠心之人,可惜你不能为我所用,不然不至于要死在这里了。”他挥了挥手,大片部军如乌云压镜般骤然围过来,禁军倒如散星一般被冲的零落。赵煦拔刀挡在我面前,我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坠入西山,只剩了薄薄的一层绚色露在外面。
剑拔弩张之际,身后吱呦一声,门被推开了。
隆冬森寒的天气,意清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青色襕衫,神情淡然地从深闭的门内从出来,轻渺地扫了一圈,冲姜弥道:“姜相不是口口声声捉拿逆贼,我自己走出来了,你还有何理由大兴刀兵?”
姜弥显然没料到他会唱这一出,愣怔了一会儿,忽而问:“季康子呢?”
意清的面容温润如昔,浅浅一笑:“他是濒死之人,再也成不了谁的威胁,姜相何必如此牵挂?”他略作停顿,道:“是怕他把当年的事说出去?如今这些事早已不是秘密了,当年在韶关你用了怎样下作的手段陷害尹氏,难道便只有季叔叔知道吗?”
我心中一咯噔,转头仔细看意清,他温隽舒缓的眉宇间隐没着深浓的哀戚,明明与我近在咫尺,却始终不看我。
他都知道了。
姜弥勾了勾唇角:“那么被暗害了自己全家的仇人亲手养大的滋味如何?要说沈檀也真是,既已做了恶人,还偏偏要摆出一副忠臣义士的样子,多此一举,若不是他,今天的事何至于这么复杂?”
我咬牙:“我爹做了恶,也得了该有的报应。那么你,你的报应也快来了吧。”
姜弥一愣,笑道:“从前真是小看你了,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能放出狠……”他蓦然住口,因地面震动,传来大军出没整齐划一的步履脚踏声。
我又抬头看了看天色,灰扑扑的白,好像很快就能被夜色所淹没。
“三千禁军加上北衙六军,五万对五万,姜弥,我们各自赌一场,看看天究竟要让谁活。”
姜弥的脸色沉酽,好半天才说:“你亲自涉险,跟我东拉西扯这么半天,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你把北衙六军调过来。”
我颔首:“姜相深谋远虑,若没有以身饲虎的决心,如何能配做你的对手?”
姜弥紧盯着我看了半天,阴悱悱道:“这城外还有我的五万长曲驻军,只要城中有动静,他们立刻就会攻进来,到时候你们还是死路一条。”
我后退一步,走到意清跟前,清凌凌道:“可现在还是势均力敌,意清,你想不想为尹氏报仇,我们或许等不到光明正大为尹氏伸冤的那一天了,那么你就用你的武艺来手刃杀父仇人。”
姜弥下意识地连连后退,躲在执剑护卫的士兵身后。意清沉默良久,轻声说:“谢谢你,孝钰,都是我连累了你。”
我在赵煦的保护下后退到街边的石阶上,手捂在自己的肚子上,如果萧衍真的出了事,那么这样安排应是我的能力之内最好的了。离宫之时,我已让沈槐把润儿和景沐抱出宫了,萧衍的两个女儿宝徽和珍徽我也为她们做好了安排。至于太后和芳蔼,萧崵禀性单纯孝顺,如果将来他继位,一定会善待他们。
还有皇族宗亲,萧崵与萧衍不同,他心性简单,温厚,不会为难他们,一定也会善待他们。
这样想想,也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只可惜了我肚子里这个孩子,也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若我能活着,把他生下来和润儿作伴该有多好。
杀戮已起,昔日同殿为臣、合心忠君的士兵如今你死我活地厮打在一起,血流了满地,周围弥漫着血腥味儿,浓密地铺罩下来。
像极了清嘉五年的那场屠戮。
我的天资不高,不够聪明,又太过贪心,总想将所有都抓在自己手里。阴差阳错的走入了棋局中,却无改天换地,扭转乾坤的本事。可我却是已经尽力了,顶着凤尾星的名号这么多年,或许就是为了今天,也只为这一件事而来。
尹伯伯,舅母,若是泉下相见,你们不会怪我罢。
意清连连斩杀数名府军,青衫上尽是血渍,却无畏无惧地直直逼向姜弥,连清润的双目都充斥着血红。眼前光影一晃,我见一个纤弱的身影排除万险往意清身边靠,仔细看了看,竟是换作女妆的宋灵均。
她穿着窄袖玉色襦裙,云鬓簪珠,蛾眉画钿,竟是那般俏丽。
宋灵均弯身从地上捡起刀刃,配合着意清直往姜弥身上砍,奈何宣水军极其尽心,将姜弥护卫的严实,一时竟找不到突破口。
厮杀了大半个时辰,连嘶吼声都减弱了许多,我觉得腰腹酸痛,靠在墙垣上微微吸了口气,透过微沉的天色,见宛如从天而降的红巾将兵团团围了上来,为首的看着很是眼熟,拔剑吼道:“都住手,圣驾在此,谁敢造次。”
我如鲤鱼打挺一样直起身子透过重重防卫看过去,见众人拥簇,华盖罩顶,萧衍披着黑色凤雉长毛大氅,自重兵中走出来。
他秀美的双眸含着冷冽的光,众人已扔下刀剑齐齐跪拜,还有停手不及的被拥簇过来的随军就地斩杀。
这一下风声鹤唳,彻底震住了场。
姜弥自军中站出来,丝毫不见狼狈,雍身长立,宛如见了鬼一样。萧衍略去众人,冲他雍容一笑:“舅舅,看见朕很惊讶么?”
第141章
姜弥只盯着萧衍看了一会儿,几分了然,几分不明所以的喟叹:“陛下自有天佑,安然归来,臣为何要惊讶?”
萧衍收敛了笑意,凤眸掠过昏暗天光下的血流成河,视线淡淡地在我身上点了一下,行云流水般地收了回来。
我才想起,姜弥方才说他有五万长曲军驻守在长安城外,若有任何风吹草动一定会来向他禀报。可为何萧衍安然无恙地进入长安,姜弥却一点消息都没有接到,他虽然老城神算,心思诡秘,可刚才乍一见到萧衍时所表现出来的惊讶绝不像是装出来的。
莫非,萧衍已将那五万长曲军收服了么?他哪来的兵马?
“朕不过离京数月,长安竟已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舅舅,你不给朕解释一下吗?”
姜弥看向意清和宋灵均:“臣是为捉拿逆贼,沈意清伙同季康子阴谋造反,还有这大理寺少卿宋灵均,她竟敢无视王法,女扮男装科举致仕,还担任朝中官员这么长时间,实在是无视朝廷法度,需得严惩。”
萧衍沉默了一会儿,似是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轻勾了勾唇角,道:“那倒是劳烦舅舅费心了。正巧,朕进城时恰碰见了仓惶出逃的季康子,顺手把他带回来了,今儿看看,人也挺齐全,不如干脆详细地审一审,看看这些逆贼到底怀着怎样的鬼胎。”
姜弥的面上漾过一丝慌乱,沉声道:“陛下,不过是陈年旧案,早就下了定论的逆犯,何需大费周章地审问?”
“已经下了定论的逆犯?”萧衍将视线落到意清和宋灵均身上:“一个是先帝当年亲封的大理寺卿,一个是朕做太子时亲点的状元,转眼间全成了十恶不赦的逆犯,朕总得知道是为什么。”
姜弥还想再说什么,萧衍却已转了身,吩咐紧随其后的徐文廷:“通知京兆府,把街面清肃料理干净,若是天亮还能见着一点血迹,坊间有一句传言,唯京兆尹是问。”
嘱咐妥当,他像是带着几分刻意地露出些许疲色,“朕星夜兼程,赶了整整十日的路,着实有些累了。”他像是无意地转向身边甲胄加身的将军:“范栩,大理寺离这儿挺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