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坐得太久,脊背渐渐发凉,我说:“但现在陛下没有出事,他只是病了”,像是安慰了自己,我的声音也由尖细变得温柔起来:“他会好,从前他经历过比这更凶险的,最后也都好起来了。”
沈槐盯着我的眉眼看了一阵,生出几许无奈,唏嘘道:“人都说女子不足与谋,果然不虚。这般感情用事……”
将沈槐送走后我又派了人去往南郡,窗外风雪渐深,夹杂着刺骨的寒意,我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将孟姑叫到跟前,冲她道:“去勤然殿,把太子接过来。”
她犹豫地抬头看我,我接着说:“你去一趟内工监,就说勤然殿年久失修,突逢大雪,好几处都漏了,命他们即刻监修,不得耽搁。”
孟姑明白了我的意思,立马出去办。
屋内熏龙烧得很旺,也很静,随侍的宫女不敢多言。我在这静谧中想了许多,最终决定还是召怀淑来见。去西岳观传信的内侍刚要退下,我叫住他,“柳道长的身边应有一个随从还有一个三岁大的孩子,你带人去了之后将他们一同带进宫,话说得漂亮些,不要与他起冲突。”
内侍承办惯了外宫事宜,机灵地转了转眼珠,躬身退下。
怀淑外面套了一件薜荔衣,上面密匝匝落满了雪。我早在窗前遥遥看见,方远果然抱着景沐跟在他身侧,内侍极为周到地将方远和景沐让去了偏殿。
他进来殿中,带着一身寒气,想起他冒着风雪而来,我便为方才对他的怀疑而有些不是滋味。替他斟满了热茶,茶烟蕴着热气飘忽,在他发鬓间结了一层轻薄的露珠。
他垂眸静坐了一会儿,道:“孝钰,你是不是在为衍儿担心?”
我默然点头,他又说:“长安中是这般情状,你得把太子接到自己身边,还有召集所有可能听命于你的朝臣宗亲,早做图谋。”
看着他的面具,我轻声说:“怀淑哥哥,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他几乎不假思索,“你说。”
“你带着云红缨去南郡找衍,可以吗?”
他像是被点了穴道,纹丝不动,褊衣从绣榻处铺出来,如流水般的柔滑细腻。过了许久,更漏里的流沙陷了指甲厚,才听他说:“你为他这般思虑,可惜他看不见。”
“你答应我了吗?”
怀淑没有犹豫地点头:“我答应。”
这样的干脆利落反倒我心中一滞,提前准备了满腹的劝辞都失了用武之地。我按捺下心中的曲折,又说:“路程艰难,方远和景沐不必跟着去了”,有些不是滋味,但还是抬头看他:“好吗?”
怀淑又是沉默,我便等着他,他隔着金光流朔的面具一直看我,看了许久,缓慢地说:“好。”
心中大石陡然落地,我随着他起身,“那我送怀淑哥哥出去。”
他停住脚步,微微侧头看我:“不用送我了,记住我刚才说过的话,孝钰,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先为自己打算。”
言语乍一落地,他便往外走,殿门前内侍将他的薜荔衣递过来,给他披在肩上。
天地间飘落着大片的雪,他身形清瘦,自飞檐华殿前走入席天幕地的苍白之中,暗淡的天光照在他身上,宛如一幅着墨浅淡的画。
我走回来,坐在原先坐过的绣榻上,看着桌上端正摆着的茶瓯,浅褐的茶水已凉了,还剩大半碗在杯里,我想,应该让他把一整杯热茶都喝完再给他说这些事的,如果那样,是不是不会太冷。
可我,可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沈槐跟我说了那样的一番话,我没法无动于衷,没法不去多想,那不是别的东西,是萧衍的命。
---外朝热闹的如火如荼,我召见禁军统领和北衙六军上层统将反倒成了无人关注的小事。可再仔细一想,怎会无人关注,只不过还没到拿到台面上来说的时候罢了。
唯一的幸事,润儿终于回到了我的身边。他两岁多了,在勤然殿中被教养的乖巧可爱,雪瓷般细嫩的肌肤,精巧的五官,少了许多男孩该有的硬朗,倒多了几分女子的阴柔,从许多角度看过去,他应是像我多一些,只是仔细看才能看出一丝萧衍的□□。
我拿起团扇逗他,“叫母亲。”他歪身去抓团扇上坠下来的扇坠,一昧的装糊涂。
我将扇子拿的远些,他胳膊短,便够不着了,又回过头可怜兮兮地看我。我看他:“叫我一声就给你。”润儿揉了揉头发,肉嘟嘟的手趴着我的肩膀,尝试着开口:“母……”内侍凑巧进来将他打断,“娘娘,赵统领求见。”
刚上来火气,但一听何人求见,立马打起十二分精神,将润儿交给乳母,冲内侍道:“快些让他进来。”
赵煦说起来也是两朝元老,为人正派严谨,当年是萧衍一手将他提拔起来任了禁军统领。我让宫女给他搬凳子,他面色凝重地坐下,道:“外面全乱套了,姜相竟私调了宣水军入城,娘娘,这不合规矩啊。”
没有萧衍手谕外军不得入城,姜弥这样沉不住气,大约是把意清这条大鱼钓出来了。我不会让意清有事,便问赵煦:“若是从权,本宫是否有权力命禁军去阻拦姜相?”
赵煦思索了一会儿,道:“陛下既不在长安,娘娘当有权调遣禁军,况且是姜相违制在先,一切顺理成章。”
“那好,你现在去清点人数,留下足以防守内帷的部军,剩下的去拦截宣水军,若遇抵抗……”
赵煦抬眼看我,精光毕露:“若遇抵抗当如何?”
若是姜弥胆敢对禁军刀剑相向,那便是彻底撕破脸了,我也不必顾忌。若是这样,将来即便要清算过失,也是有理可循,他坏规矩再先,我是皇后,理当如此。
便再无顾虑,道:“若遇抵抗,格杀勿论。”
第139章
长安的局势一日日严峻起来,偏偏新年转过,终日风雪连绵,阴云压顶,总也见不得阳光破云而出。在这样阴闷逼仄的辰光里,该来的总是要来。
先是太后发现了我留在昭阳殿偏殿里的景沐,宫女来报信后我匆忙赶了过去,见太后正抱着景沐哄他睡觉。我一时有些忧虑,本来想着,当年萧晔谋反连累全家被诛时景沐才两岁,眉眼都没长开,况且康王与萧衍不睦,当年也极少带着孩子到太后跟前晃荡,年余过去了,就算太后的记性再好,也不至于还能一眼认出他吧。
便试探着上前轻轻唤了一声母后。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将孩子交还给宫女,意味不明地说:“走吧,去正殿说话。”
正殿里箧柜上摆放着新鲜的红梅,将金光玉错的殿宇装扮得绚丽秾艳,她四周环顾了一眼道:“你的兴致还挺好,让人折了这么多,难怪来时见院子里的梅花树都秃了大片。”
我笑了笑:“有花堪折直须折,不然过几日也是要谢了的。”
太后一怔,“你现在的心性真是变了不少,若换做从前,这样的局势,衍儿又是那样的情状,非得哭天抹泪不可。”
我将太后扶到绣榻上坐好,说:“陛下洪福齐天,未必能被这些小病小疾困住,而长安里的局势也未必坏到无法可解,儿臣何必哭,哭坏了身体景润便没人照看了。”太后仔细端量我的脸,“偏殿里的那个孩子……”
向孟姑使了个眼色,她乖觉地带着宫女齐齐退下。
“西岳观前几日来人为润儿祈福,说他命中显贵,盛气偏炙,需得一个长他一岁的男童养在一处,沾些贫贱气儿,才能康健顺当。”
太后扶了扶云鬓,道:“原是这样,哀家总觉得那孩子眼熟,还以为是哪家宗亲新添丁了。”
我将手指轻飘飘地搭在案几上,笑着摇头:“谁家新添了孩子不是宝贝似的搁在手心里,舍得送进来?就是儿臣为了解润儿的命理之绊,特意让人出去寻得,长相好,不像一般乡野竖子。”
太后点了点头,神情如在云雾之间,摸不清她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不过却也不在这事儿上纠结了。
“哀家瞧着芳蔼这几日心总浮着,原先以为是替靡初伤心呢,如今才发现这丫头竟与外间男子瓜葛上,偷偷跑出去与他见面。”
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但又不免要装出诧异的样子:“竟有这样的事,是哪家的贵子?”
太后面上冷了几分,哧道:“什么贵子,是翎卫羽林里的一个四品郎将,哀家派人查了查,还是从蜀中一个穷困村子里走出来的,没上过一天学,估摸着识不得几个大字。”
我耳朵仔细听着太后的话,心里却想,这都什么节骨眼儿了她竟有心思跟我说这些。却还是得应付着:“芳蔼的眼力总不至于那么差,看中个一无是处的人。出身倒是可以先放放,毕竟能进了翎卫羽林不至于是蠢才,有陛下在,官位名禄都是迟早的事。”
太后不轻不重地问:“你往南郡派了那么些人,可有回信吗?”
自是没有的,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我开始时疑心是姜弥半路阻截了这些人,但仔细思量又觉得着实没有必要。长安城中是何种情状,凭萧衍的本事手腕恐怕早就一清二楚,何需等着我去给他报信。我派出的人只是极寻常探病的宫人,既无文韬、也无武略,何时那样干系大了,值得姜弥去费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