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抬了手腕,若无其事地笑问:“什么怎么了?”
她平静道:“你就别瞒我了,刚才你抬茶瓯时我就看出来了,只有右手使得上劲,我方才故意拉你左手,腕上缠着厚重的白纱,你还敢跟我说没事?”
我自嘲地摇了摇头:“妹妹果然比从前心思细腻了许多,什么都瞒不住你。”
芳蔼拢着我的肩膀,缓声细语道:“嫂嫂,你就算是跟皇兄闹了别扭,也万不能去伤害自己。更何况……”她凝睇着我,忧色毕露:“前些日子我去太极殿,见皇兄身边跟了个宫女,容貌、体态与你有八分相像,你怎么能让这样的人在皇兄身边伺候?昨夜皇兄在太极殿宴请楚国公,多喝了几杯,那宫女便有意无意地凑到他跟前,多亏我留了个心眼,见她避开魏春秋把皇兄往内殿扶,便跟上了。软塌上皇兄竟拉着她的手叫你的名字,那宫女也可恶,竟半推半就地应了,我上前将皇兄唤醒,他这才让那宫女出去。”
我缄默不语,却听芳蔼说:“这世上恩爱夫妻本就难得,更何况是皇家。但是,再深的感情也经不起磋磨疏离,皇兄心中爱你至深,不管你们之前因何生龃龉,你便不能给他个台阶下吗?”
台阶?芳蔼若是知道萧衍对我所做的种种,便会知道,萧衍要的不是台阶,而是我把心挖出来给他看看。
但她一番热忱,一番殷切关怀,我又怎能不知好歹,便应下了。
芳蔼似是松了一口气,转换了话题道:“嫂嫂可知,靡初要成亲了,就是这个月三十,皇兄刚命顾长青任御史台大夫,钦定了他们成亲的日子,英王也愿意。”说起英王,她面上一黯,低声道:“听说英王怕是熬不了几天……”
我大惊,诧异地看她:“怎么可能?前些日子……”我恍然发觉,所谓前些日子已是四个月前。
“过去英王生病,总是看着凶险,因为年纪大了,再加上太医不敢怠慢,所以闹出来的动静大。可是这一次,我听靡初说,是十有八九熬不过下个月了。所以她才那么听话要嫁给顾长青,就是想让英王去的安心。”
我听得满腹伤慨,想起那日在应王府他让我照拂靡初,想是已经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在嘱托后事了吧。
连英王也要走了吗?这偌大的长安城,我的亲人,我所在乎的人越来越少。
---因为靡初婚期在即,按照大周习俗皇室宗族有亲事,便要召西岳观道士入宫卜筮吉凶。因为众所周知,顾长青是萧衍所倚重的人,这门婚事又是他一手定下的,因此所谓卜筮也只是走个过场,并不会得出大吉之外的结果。
我正在殿内为润儿绣贴身的衣物,内侍来禀说是西岳观的道长求见。
思来想去,西岳观中确实有我所认识的,想起来与他上次一别已有大半年,竟还没有离开长安吗?
让灵徽将幔帐放下,又特意命两个在外间值守的内侍守在近旁,才让人把他带进来。
柳居风的装束比前两次见他都正式,月破星巾,霓裳霞袖,芙蓉玄冠、黄裙、绛褐,看来是为入谒特意所装扮。不改其旧的,大约就是那半副乌金铜的鬼面具了吧。
他揖礼后,便问:“听说娘娘抱恙数月,不见外客,可有好些了?”
我隔着幔帐,回说:“多谢道长关心,并无大碍。”
内侍替他搬来了乌凳,可他并不坐,继续问:“那娘娘的手腕可有大碍?”
我心想,这手腕的伤不甚光彩,依照萧衍的性子,应是杜绝了消息才是。芳蔼知道那是她看出来的,怎么连这静居宫外的道长都知道了。
见我不语,柳居风继续道:“在下不才,今日来,是想为娘娘弹奏一曲。”
不知为何,即便隔着幔帐,隔着那半副乌铜面具,我却能清晰地感觉出来他是动了怒,平静温脉的外表下隐隐流动着怒意,却不知是对谁?
至于弹奏,四月前的那个人也是弹奏了一曲,被萧衍看出了诸多端倪,所谓疑窦大概就是从那个抚琴的夜而来。我不想再听人弹琴了,便怅然道:“本宫今日有些累了……”
“娘娘一定要听。”他肃然打断我的话,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这样算的上忤逆的态度竟让我有些许熟悉的感觉,再细想却又没有头绪。眼见着柳居风坚持,便让人大开了殿门,搬进古琴到幔帐外,请他弹奏。
内侍侍立在外,素问和灵徽侍立在幔帐内,殿门口又有诸多禁卫值守,应是不会再出事了。
我心不在焉地听他拨弦揽乐,陡然坐直了身子,不可思议地望他,无垢,他弹得竟是无垢。
这是父亲当年为贺怀淑十五岁生辰亲自谱写的曲子,从前我听方伯夷弹过,但那时太过震惊,许多东西都没有注意到。
世人手中所流传的无垢,并不是真正的无垢。怀淑幽居西客所的那一年里,父亲也赋闲在家,他翻阅了古乐篇章,一改往日浮华曲风,将无垢的下半阙做了修改。本是礼乐中和,但求至明。太极至极,在天地先。世俗鄙俚,但求无垢。但是后来又加了,世俗无垢,皆在心中。
修改后曲谱送到了怀淑手中,因那时他处于幽禁,所以改后的乐谱除了父亲和怀淑以及替他们传递我的之外,并没有别人知道。
那日,方伯夷在我面前弹奏的无垢是众所周知的修改前的谱子,而柳居风弹的却是改后的。
幔帐若天光下清水淡渺,将柳居风的身影遮得朦胧,仿若水墨画中的一隅背景。我的手微微颤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自己不去掀幔帐。一曲终了,他静默地抬头看我。
我尽量让声音平淡无波:“道长潜心修道,可曾听过这样一句话,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与尘光同在。曾经有人对我解释过这句话的意思,我有些忘了,不知道长能否为我解惑?”
他平静地看着幔帐,道:“大概是所谓仁政王道未必只有在朝堂才能实现,宫宇之外,江河湖海之间的道应是比那里的更纯粹。”
我深吸了一口气,有泪水顺着侧颊流下来,略微哽咽地说:“这皇宫里的可怜人多的是,偏人人都觉得这是个鼎盛尊荣的好地方,如果有一日能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的名山丽水,游遍大江南北,逍遥自在岂不快哉。”
他唇角微挑,含着温柔笑意说:“那你带我一起去,我也喜欢看名山丽水。”
我亦望着他微笑,泪水却是越积越多,怎么也止不住:“若是我们走了,便再也不能回来。不能享用华章美服,尊容富贵,甚至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能再见了。”
他在幔帐外粲然,温声说:“那我就跟你走,那些华章美服,尊荣富贵本就是用来取悦自己的东西,但若是自由自在时你更开心,那么我也就开心,我们两个都开心了,又何须用这些身外之物来取悦自己?”
我含着泪笑出了声,在素问和灵徽诧异的神色里,开口问:“道长可有东西给我?”
柳居风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物,用素白锦帕包着,内侍将它拿进来,我将素白锦帕打开,里面安静地睡着一枚同心结。红色的丝绦,穿插着白玉扣子,暗含了我们两个的名字,怀玉。
我擦干眼泪,明知道他看不清我的表情,还是蕴出了我自认为最灿烂的笑:“道长这些年过的可好?”
他点头:“虽然背井离乡,可是确实是我从前一直盼望的日子,长安之外,宫墙之外,原来天地很宽广。”
“那为什么还回来?”
他说:“为了自己所牵念的人,我不忍看她受苦,受折磨,想为她做些什么……”
我垂眸浅笑:“或许,她也想着能为你做些什么。”将同心结收拢了起来,问:“道长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他凝睇我良久,才缓缓道:“若是她不想走,那我不久留,即刻便动身。”
幔帐外,影影绰绰,宽衣大袖总是模糊的。从前许多下不了决心,挣扎为难的事情在见到他之后似乎一下子清透分明了,我暗自心想,原来一个模糊的影子和这个人切切实实就站在面前是全然不同的。
我忆起了许多从前的往事片段,尹舅母待我的,尹伯伯待父亲的,尹氏自始至终对我们施恩良多,从来都未曾亏待过我们。
“道长不必急着走,我要给你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原本就该是你的,只可惜被我弄丢了,但请你相信我,一定会替你找回来的。”
他依旧平静地看我,起身,道:“好,那我等着,就在西岳观。”
我隔着幔帐冲他颔首,他揖礼,告退。
---夜色笼下,月光顺着太极殿青瓦飞檐倾落下来,正洒到石雕瑞兽上。那里面宴饮欢悦,笙歌不断,我领着宫女一直站在梨花树下等,直到后半夜宴罢笙歌尽,舞妓歌姬悉数退了出来,幽晃的烛火从正殿一直漫到了寝殿。
我这才走近,还未让人通报,便听魏春秋捏着嗓子似在跟什么人说话。
昏黄的烛光垂下,落到她的身上,如旧的眉眼,但神态却与从前大不相同。那总是怯生生的模样再也寻不见,如盛开了的花,素净怡人的装扮也掩盖不住馥郁芬芳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