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今晨后殿走水,灵徽和素问带了大半的宫女内侍去灭火修整,我身边只剩了几个小宫女侍奉。穿着寝衣在殿内走了大半日,觉得甚是无趣,此时外面来报,说是善惠公主派人给我送了一样东西。
我心想奇怪,我与善惠并无私交,且她今日都走了,还给我送什么东西?
让宫女将幔帐放下,我端坐在里面,正准备正儿八经地召见。可万万没想到,来的人竟是高离。他还穿着那日在殿前奏曲的白衣,在幔帐前敛袖行礼,恭顺道:“公主听闻娘娘夜里不能安睡,特让臣送上新罗秘制焚香。”
宫女从他手中接过香盒,乖巧伶俐掀开幔帐在床榻边的炉中焚上,那香雾轻轻杳杳地飘过来,味道浓酽,略有些刺鼻,可是吸入肺腑之中却有着说不尽的安抚之感,很是受用。
我闻了一会儿,竟觉得心情好似舒畅了许多,隔着幔帐问他:“你……不是今日走吗?”
高离抬眼望我,朦朦胧胧间,似是轻飘地笑了笑,却有悲悒浮动:“我或许回不去新罗了……”
“怎么……”我抚住额头,晕眩瞬间袭来,眼前一切旋转漂浮了起来,那些错金流光的线条竟也渐渐模糊……幔帐外那两个宫女交换了神色,快步退出去,幔帐被掀开,高离走近来。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穿着寝衣,强撑着残存的意识道:“你出去……这不合规矩。”
他蓦然笑了,竟与从前那个在墉台上温言软语与我聊天的温润公子判若两人。
“规矩?你明明是皇后,却要骗我是宫女,这便是合规矩了吗?”
他坐到床榻上将我搂在怀里,轻而易举地摁住了我所有的挣扎,他的白衣与我的寝衣绞缠到了一起,焚香轻雾莹然在我们中间,缭绕出一片暧昧。
“小玉儿,对不起。”他将头伏在我的脖颈间,在我耳畔细语:“我是真得有些喜欢你的,我还想过去求公主让我带你一起回新罗。”他边说着,边抬手撕开了我的寝衣,目光清醒静澈,仿佛是在做一件极平常的事。
我用胳膊挡在胸前,冷然道:“高离,你不想要命了吗?”
他恍然笑了,“小玉儿,这个世上多得是命贱的人,用一条命能换来我想要的东西,也是合算得很。”
“你现在使不上力气,也喊不出来,是不是?”他好像又是那个在墉台上陪我聊天的痴愣公子了,寡淡地说:“我们这样待一会吧,放心,用不了多久。”
说完,他倾身抱住我,不再动作,只是这么安静地躺在榻上。
日光顺着窗墉垂洒进来,未及,寝殿门被推开,我徒劳地要推开高离,他勾唇浅笑,自己翻身下了榻,没看我一眼,宛若慌张地跪在幔帐前,哀声乞求:“陛下饶命。”
我只觉头沉如巨石,挣扎着从床榻上坐起身,见萧衍掀开了幔帐,看都没看高离,只是冷若冰刃地盯着我,他的身上还穿着繁重的帛练裙繻,玄黑绸摆拖曳在地,金线刺绣的九麟龙伏在祥云上,清冷而矜贵。我仿佛从虚无中抓住了一根浮木,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胳膊,绵弱无力,却又急切地说:“衍,不是,我没有,你要相信我。”
他盯着我,翻手拂掉了我附在他胳膊上的手,不许我碰他,我被他的动作带的身体前倾,胸前松散合上的寝衣张开,碎裂处露出大片的肌肤在外。我在他阴戾冷鸷的视线里慌忙去摸外裳,不管穿戴章法,只是潦草松散地将自己包裹起来。
殿内静谧无声,犹如地狱般死寂。
扶着床沿勉强站起来,落地的一瞬,传来萧衍的声音:“皇后既然说没有,那就没有,只是这个人,朕以后都不想再看见他了……”他低头解下自己的佩剑,扔给了我,淡若轻尘地说:“只要皇后亲手杀了他,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我说没有,那便是没有。我杀了他,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是,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会相信我。恍然发觉,原来不被自己的爱人相信是这样的痛,我不信他时,他也一定很痛吧。
手里拿着佩剑,痴痴愣愣地凝望着萧衍,他任由我看着,无甚表情地冷然道:“怎么还不动手,舍不得吗?”
“不,我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只是……”我咬牙看向高离:“他一定是受人指使,这是个阴谋,将他抓起来,严刑拷问……”
“是有人逼着你跟他夜夜在墉台幽会吗?”他唇角牵起冷硬的锋括,如同覆上了一层薄冰。
我恍惚地摇头,不知该怎么解释,想要靠近萧衍,他却不动声色地走开,不许我沾上他的片衣寸缕。
“衍……”
萧衍站在窗墉前,挡住了大片的阳光,面前落下阴翳,他清淡冷漠地打断我的话:“皇后并不是善言辞的人,所以不必多说了,有时候做比说更能令人信服。”
我紧握着剑柄,浮雕的花饰深嵌入掌心,却使不上力气,连剑都拔不出来。
胸口闷生生的疼,连送上来的气息都变得稀薄,我靠在箧柜上,捂住胸口,艰难地喘着粗气。
萧衍冷冽地看着我,“如果下不了手,朕可以饶他一命,放他回新罗。”他眸光流转,竟温柔地冲我笑了:“只是皇后需得知道,若是这个人能活着走出兴庆宫,那么从今往后,此生此世,你我再也无话可说。”
第93章
我垂敛下眉目,心好似被扭成了一股,痛到无以复加。即便我们相互争吵,恶言相向,甚至疏远冷战,可我曾未想过有一日他会离开我,会抛弃我。他是萧衍,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掷地有声的,也一定会做到的。
这个世上只有一个衍,其他的所有男人绑到一起都不及衍,为了不失去他,我去杀了眼前这个自掘坟墓的人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我竟沦落到要以这种方式来挽留衍了么?
我们的感情走到今日,已像是踏在薄薄的冰面上,稍有不慎便会坠入万丈深渊。再深的感情也经不起总在爱与恨的边缘磨搓揉捏,也经不起相互疑心伤害。
就算今天的事情是个陷阱,是个阴谋,那又如何?必定是我们之间先出现了裂痕才会有人趁虚而入,必定是我们不信任彼此了才会三人成虎,选择去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的眼睛,而不是自己的爱人。
我挑了挑唇角,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佩剑从剑鞘里拔出来,锋利亮熠的剑刃指着跪在地上的高离,恍惚间忆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他举着油纸伞,如从天上落下来的一样,干净明澈,浅笑:“你在看什么?”
那个时候,我一定没有想到他会成为第一个我亲手杀死的人。
流朔的剑光耀亮了高离的脸,他没有丝毫的怯懦,反倒抒怀释然地淡笑,嘴唇微微蠕动,不曾出声,但我却读懂了他的口型,他在说——对不起。极短暂的一瞬,他劈身上前撞进了剑刃里,幽冷的剑身尽数没入胸膛,血肉被撕裂的闷顿声响流转在殿宇里,血水喷涌而出,溅到了我的裙上,脸上,隔着血珠看出去,所有的一切都淹没在惨烈凄艳的绯色里。
我扔掉了剑,后退几步,捂住胸口,那里痛得厉害,像是有铅块压在上面,迫得我喘不过气。
萧衍看了一眼高离的尸体,如同看微粒草芥一般,他将魏春秋叫了进来,冷声吩咐:“处理干净,今日兴庆宫里的事若有半分露出去,你就别活了。”
魏春秋忙不迭应声,召来禁卫将尸体拖了出去。
我仰头看萧衍,他衣衫平整,连裙袂上的褶皱都是顺着纹理熨烫过的,干净整洁,不曾沾染过半点血渍、污垢,不像我,浑身是血,连我自己都有些厌烦自己。
他垂眸对上我的视线,一抹淡然笑意浮上唇角,牵动了冷硬的轮廓:“孝钰,你别害怕。我不会废后的,润儿依然是太子,我不是父皇,不会让你成为第二个尹皇后的。”他弯下身来,替我将面上的血珠擦干净,言语幽淡地说:“但是你得好好反省,如何去当一个好皇后。”
说完,霍然直起身,拂袖而去。
往后的几天,我终于知道萧衍口中的“反省”是什么意思了。
送走了新罗使团,萧衍几乎是一天都不想在骊山多待,立即返程回了太极宫。我被禁足在昭阳殿里,不,准确地说我被关在寝殿里,哪里也不准去,哪怕是想去院子里晒晒太阳也会被禁军拦住。身边再也不见素问和灵徽,连孟姑都只能在外殿伺候,进不得寝殿。凡是出现在我身边的宫女都是一律的生面孔,她们细致周到地照顾我的饮食起居,但不会跟我说一句话。
能跟我说话的见不到我,见得到我的不会跟我说话。
太医每日都来请脉,也是一律的三缄其口,搭完了脉转身就走,好像我是妖魔鬼怪,多看一眼,不小心跟我说了话就会身首异处似的。
我闲得无聊,翻出了从前的话本来看,刚掀开扉页便被宫女收走了。实在无趣,我便将蒙了厚厚灰尘的古琴找出来,将要调试音弦,又让宫女眼疾手快地收走了。及至后来我认命了,打算找出些从前不耐烦读的经史子集,岂料连这个也不许。看着宫女的冷颜冷面,我总算悟过来了,萧衍不是要我反省,他是在报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