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清……他自入长安以来对你马首是瞻,尽心尽力,你明知道他是一个清正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萧衍看着我的眼神随着我话一寸寸变冷,“他是谁?”像是担心我没听明白,又加了一句:“沈意清到底是谁?当年你让我办的户籍名录,又是为了给谁留下血脉?”
我震惊地回望他,倾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止住不让自己后退。突然想到,若瑟瑟是暗卫,那么早在兹兰山的时候她就和意清在一起,那时候尹相的旧部去救意清,他们之间的言论交谈即便是有避忌,但是能完全避过处心积虑又受过训练带着伪装的暗卫吗?
这样算来,从意清回到长安时萧衍就知道他的身份了吧,难怪那段时间他望着我时总是阴晴不定,幽深莫测,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在心里猜度怨恨了吧。
我避开萧衍冷鸷锐利的视线,还存着一份侥幸,不去承认。
萧衍蓦然抬手扣住我的肩胛,掰过我的身体迫使看向他,“孝钰,当年的事情你也经历过,尹朝骞要杀我也是事实,就算是稀里糊涂,我被你迷了心窍,可好歹我让他的儿子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让他在阳光底下活了这么多年,我现在就是把他算计了,往他身上泼了脏水,他不该受着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宜川姨母和靡初呢,她们又做错了什么?”
“从我当太子的时候,这些皇亲就明里暗里不服我,在父皇面前蓄意诋毁我。我登基以后,他们还是处处与我作对。我要推行的兵马改制,税法改制,不管是优是劣,他们都指使自己麾下朝臣一概反对。我念着他们是萧氏宗亲,不与他们计较,对他们多加宽宥。可是姜弥看在眼里,便以为我偏袒他们,他不忿与我相争,这些宗亲便在一旁看热闹,甚至落井下石。”
萧衍讥诮寒凉地冷笑:“既然他们先不念亲情,那我何必还要再给他们留情面。姜弥虽然跋扈,可他好歹知道亲疏远近,投桃报李。我犯不上为了一群怎么捂也捂不热的铁石心肠的人,再将自己置于水深火热之中。”
抚在我肩胛上的手陡然用力,我几乎听到了骨骼相错的声响,他含着几分切骨的恨意凛然道:“可你是我的皇后,哪怕这世上所有的亲人都要背弃我,你也应该站在我的身后。沈孝钰,你明知道自己逾越了边界,明知道这些皇亲宗族目的不单纯,还一步步在践踏我的底线。”他猛地将我往后一推,我踉跄了几步勉强站稳。
我平抚着自己内心的波澜,努力让声音不那么颤抖:“衍,你只看到了皇亲宗族的无情决绝,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当年姜弥他是用什么样龌龊的手段扶你登位的,所有人看在眼里,他指使道士污蔑尹相和尹皇后,逼得他不得不兴军骊山,最后结果那么惨烈,难道那些被株连的人他们不无辜吗?”
萧衍冷声道:“父皇对尹家斩尽杀绝是因为季康子献城突厥,尹太尉投敌叛变,姜弥纵然有通天之能,也无法在这样的事情上面污蔑他们吧。”
我只觉有一道雷在脑中轰然炸开,所有的事情迂回转折,最后根源竟要落到我父亲的身上。是呀,姜弥没有这样的本事,可是我父亲有,是他出卖了尹太尉,与姜弥合伙炮制了季康子献城这一出好戏。
我后退几步,轻声说:“好,是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跟这些皇亲宗族有任何往来,你不喜欢我做的事情我一概不做。可是……”我抬起眼睛看他,“意清一定会平安到章豫的是不是,我父母的事情不会在他身上重演是不是?”
萧衍掠看了我一眼,冷戾的神色有所缓和:“你放心,他的身份只有我知道,至于他的安全……”他略显讥诮地说:“不是一直有人在暗中保护他吗?”
我刻意忽略他的嘲讽,又问:“我要送嬿好出宫,赐婚的圣旨什么时候下?”
他沉默片刻,说:“嬿好……不能嫁给周延平。”
“范栩屡屡向我求娶嬿好,我已经答应他了。”
我上前一步,气急叫道:“萧衍!你能不能问问我的意思再做定夺?”
萧衍不理我的叫嚷,弯身坐到南窗下的榻上,声音沉定地说:“淮西范氏与姜弥交好,但范瑛是个极精明的人,他一边搭着姜弥,一边向朕示好,他手中有五万精兵,范栩又是他唯一的儿子,所以,把你这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宫女嫁给他,既可以拉拢范栩,又可以让姜弥对范瑛产生顾忌怀疑,时间久了,就算关系不疏远,也必不会像从前那般相互信任。”
我将头偏到一边,气息沉重地说:“你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可我要让嬿好嫁给她喜欢的人。”
萧衍断声道:“这件事情我已经决定了。”言外之意,再无更改余地。
我咬牙,揽起臂纱径直往外走,走到偏殿门口,回身看他,“萧衍,我不如你聪明,不像你每走一步都能谋夺精准,算无遗策。我瞒着你做了许多事情,我有错,我对不起你,可是你呢?从你当上皇帝,一天比一天独断专行,蛮横霸道,我跟你说话时小心翼翼,想了又想,生怕哪句话说不好惹你不高兴。你嫌我不关心你,对你不够好,可是你有跟我说过你心里在想什么吗?遇事你有跟我商量过吗?在你的眼里,我究竟是你的妻子,还是一个只够资格和你调情、陪你睡觉、任由你摆布的物件。”
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外走,没出几步,身后传来瓷杯盏被扫落到地上刺耳尖啸的破碎声。
摔吧,反正摔的是他自己的东西。
素问和灵徽飞快地跟到我身后,出殿门时守在檐下的禁卫极清越地道了一声:“娘娘慢走。”我闻言回身看他,接着檐下悬着着的蚕丝红锦宫灯,依稀可见铜盔下清俊的面容,正是那天在太极殿外惊鸿一瞥过的周延平。
第89章
他见我看他,露出一点羞赧,不住地向后张望,低声问:“娘娘,嬿好怎么没跟来?”
我压住心口一点绞痛,以平波无澜的声音说:“嬿好就快要出宫了,我让她好好收拾行礼,不必再当差了。”
闻言,他展颜微笑,似乎强压着雀跃,“嬿好总说娘娘待她好,臣和她都会一辈子感激娘娘的。”
我再说不出口,直扯动了僵硬的唇角浮起一抹虚晃的笑,便逃似的领着宫女走了。
---夜里我正思索着这件事该怎么办,嬿好却先来找我,拧着柳叶细眉,带着一点愁苦地问:“姑娘可是与陛下吵架了?”
我心想,这素问和灵徽看着伶俐乖巧,怎么嘴上连个把门的都没有,蜻蜓点水似的点了点头,她却蕴着泪花,戚戚然问我:“可是因为嬿好?”
险些咬着舌头,我惊骇万分地说:“胡说什么,我们怎么可能因为你吵架?”
嬿好哽咽着说道:“姑娘就别瞒我了,大内官都跟我说了,陛下要把我嫁给淮西郡公的公子凤诚将军范栩,娘娘不愿意,因此跟陛下起了点口角。”
我将缠着醉红银丝绣锦套子的手炉端起来,炭火烧灼的热气一点点喷到手心里,让我有了些许安心。夸张了音调说:“别听魏春秋胡说,他知道什么。”
“姑娘……”嬿好拉扯着我的袖子,目光莹莹地说:“奴婢知道姑娘是好心,可若是陛下打定了主意,那定是有他的道理,咱们就听他的吧。嬿好不愿为了自己让姑娘为难,让帝后失睦。”
我心底好像塌陷了深深的一块,些许凄惶,些许无依,朦胧地看着嬿好,叹道:“他再有道理,再顾全大局,也没有理由去牺牲你啊。你是我的人,并不欠他什么,你这样说,可想过周延平?”
一听到周延平的名字,嬿好如被利弦弹了一下,僵滞了身子神情痴愣地看我。
夜晚更深露重,飞掠进来的风刮着幔帐翩跹,我凝声说:“嬿好,你只有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才会幸福,我一定会让你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过了几日,太极殿仍没有消息传出来,我便偷摸地给塞给嬿好一块令牌,让她出宫去吴越侯府找沈槐,把事情跟他说清楚,让沈槐替她安排一切。嬿好犹豫着答应了,可才走了半个时辰就被禁卫押回来,领头的只跟我说:“陛下有令,嬿好姑娘不能出宫。”
我气的手哆嗦,好容易才克制住把自己手里的香炉扔出去的冲动。
嬿好却是一日日消瘦下去,她总是忧心忡忡,“姑娘,我们听陛下的吧,他决定了的事情是没有人能更改的,这样下去,我怕会连累了周延平。”
我心下一惊,全然没有想到这一层。果不其然,没几日,太极殿传来消息,萧衍将周延平调离出了内宫,至于调去了哪里,便再也打听不出来。
看起来,他是打定了主意要逼嬿好嫁给范栩。
魏春秋带人抬着十数个绯红绸锦缠着的妆箧箱子进了昭阳殿,苍老的面皮上笑得犹如核桃,凑到我跟前说:“这是陛下为嬿好姑娘添的嫁妆,凤诚将军三日后就要启程会淮西了,陛下……”
“滚!”我将那十几个箱子悉数扔了出去。
魏春秋站得稳稳当当,带了一点公事公办的凝肃,道:“陛下说了,若是娘娘将这些东西扔出去了便让司制府再备一份,娘娘仍一份,他们备一份,直到娘娘扔不动了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