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还未走过穿堂,就看到帮工张婶提着一个篮子从内院走了过来,见到他们先笑弯了一双眼,“少爷们上学回来了,太太现在不在家呢,去村子里串门去了。”
邹氏虽然也是书香门第出身,也一心想把亲女儿培养成贞静的闺秀,但是她在嫁人之后,自忖出嫁从夫——既然已经嫁到了村子里,就要守村子里的习惯,不能太格格不入了。所以嫁人之后就抛了之前在闺中时的做派,除了打理家务之外,时不时也带着兜帽面纱往村子里的几户亲戚家里串串门,联络一下情谊。
昨日丈夫早上让她去给族里一位在准备童生试的学生家里送果蔬,她就记在心上很当做一回事。只是昨天还没来得及收拾东西出门,丈夫就又让书院里的人过来送了消息,说是书院里来了一位身份贵重的新学生,让她等在家里准备招待客人。
虽说这位学生的身份到底多么“尊贵”直到晚上她才从丈夫的话语里猜出几分端倪,但是当时听了也不敢怠慢,连忙收拾准备起来,又顾及着女儿,亲自去了前院堂屋坐镇。这一忙就连着忙到了今天,打发拿贵客用过了午饭,这才抽出空来,也不带仆妇,自己拎着一篮子果蔬去亲戚家串门去了。
村子里的人家没有那么多讲究,但是既然邹氏不在家,秦嘉琋和秦嘉玳兄弟两个就没有了进内院的理由,两人只好转头回去东厢休息,留下茴娘自己一个人回了内院。茴娘现在既然男扮女装在书院上学,那原本老实做姑娘时的功课就被放下了,她又不考科举,书院的先生们也不会布置功课给她,这半下午地回房之后就清闲得有些无聊。
她坐在床边,拿着一副针线活绣了几针——有了上辈子的积累,虽然她依旧不在针线一道上擅长,但是重生之后,比起一般人家的十岁小姑娘的手艺,已然强上了许多。现在每天坚持做一点针线,也只是为了不使女红手艺生疏,让自己上辈子那几年的努力白费罢了。
只是这样一个人坐着绣花,周围又安静,就不自觉地回想起了那几件让自己很是疑惑的事。特别是——自己为什么会对那个小书僮产生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呢?而且还不只一次——从昨天到今天,这种熟悉的感觉已经出现两次了。
难道自己上辈子就见过他?
可是,什么样的下人能给自己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分明无论和自己上辈子的娘家和婆家都没有关系,却让自己重生之后还能隐约记得……
还有他的那位“主子”,到底是什么身份,又为什么要到崇实书院来读书?
这些思绪纷纷杂杂,又总是一股脑地涌上茴娘的心头,让她想要静下心来只细细思索一样都不行。又想了一会儿这些烦心事,茴娘也有些厌烦了,索性琢磨起别的能打发时间的消遣来。
茴娘听了听院内的动静,静悄悄的似乎邹氏还没有回来,就把针线放到一边,出了东厢房,轻快地去对面西厢找表妹珊娘说话。
信步走到西厢,现在天气渐热,厢房的外间的门扉白日里是向来是敞开的,只在门内挂着一道夹布帘子,挡住外面的风和土。茴娘掀开帘子进去,先往珊娘的卧房方向看了一眼,不想珊娘此时却没有坐在里间绣花,而是在另一边的窗户下写大字呢。听到外间门口处的动静,她扭头一看,就放下了手中的毛笔,嘻嘻笑着叫茴娘过去,“表姐,我在这边屋里呢。”
茴娘这才看到表妹,笑着走过去,先去看珊娘桌子上的字,“你在抄什么?”
“娘最近让我抄《笠翁对韵》呢。”珊酿一边说,一边往旁边挪了一点地方,好让茴娘能和她一起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好在姐妹两人都年纪尚幼,身材也苗条,同坐一张椅子也并不觉得拥挤。
邹氏既然一心想把女儿教养成闺秀,除了女红之外,在学问上自然也不能差了。虽然珊娘不曾跟着兄弟们一起接受文人父亲的亲自教导,但是邹氏也出身书香大族,不说多负才名,起码女四书还是能熟读背诵的,教女儿识字、甚至一些浅显些的文章都不成问题。其实不说珊娘,前世茴娘直到十三岁上京之前,都一直跟在表舅母身边接受她的教养,她和珊娘一样,都是五岁开始学习执笔,七岁之后正式开始习字,从《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开始抄写。珊娘今年九岁,一手正楷已经写得方方正正——虽然尚看不出什么体来,但是村子里的小姑娘,能写出这一手字已然难得。
茴娘细细看了两眼珊娘刚刚写好的纸,却是已经抄写到了“十四寒”:“诛倭剑,进贤冠。画栋对雕栏。双垂白玉箸,九转紫金丹。”
珊娘见茴娘正在看自己的字,想到表姐在书法上的天分,不由得有几分害羞,“姐,不要看我写的字了,咱们两个说说话吧。”
“难道现在不是在说话?”茴娘笑着点了点珊娘的鼻子,“我这是看你写得好呢。我今儿也写了一天的字,真是不想再写了,不然咱们两个倒是可以凑在一起抄书。”
“原本我就打算写完这一张纸就不再写了的。”珊娘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写完这张纸,今天的功课就算做完啦。等下天色暗了,就不好再读书写字了。”
天色暗下之后,无论是读书写字、还是绣花做针线活儿,都很伤眼睛。秦孟章家虽然不缺用度,但是灯油蜡烛等物还是尽量供给外院的男人们用,至于内院的女眷,也只有邹氏偶尔在晚上计算家中用度的时候会多点几根蜡烛。剩下的两个姑娘,秦孟章和邹氏既不打算培养出两位名驰天下的才女,也不靠着姑娘们的针线活贴补家用,更舍不得她们到了晚上还要辛苦,所以每到太阳落山之后,反而是家里的两个女孩子最为悠闲,晚饭后陪着家中长辈闲聊一会儿,再凑在一起说说笑笑、或是玩玩游戏,就可以洗漱休息了。
姐妹两个闲聊了几句,今天茴娘却是再也找不出什么“趣事”来讲给珊娘听了,于是就回房拿了自己的针线活过来,和珊娘凑在一起,姐妹两个对着做起了针线。
直到黄昏时分邹氏才串完门回家,回到内院看到女儿和侄女儿凑在一起做针线,不由得欣慰一笑,又少不得进屋提醒她们两个,“太阳快落山了,等下就收了针线吧,眼睛坏了可不值得。”
“是。”茴娘和珊娘忙起身答应。
邹氏又是满意地一笑,转身回了主屋。
***
这边茴娘好不容易抛开了那些烦人的疑惑,却不知道让她疑惑的那一主一仆也正在谈论她。
王彦正翘着腿歪在炕上,身后倚着被子,手中拿着一本《中庸》,百无聊赖地翻着。康健坐在炕下的小杌子上,时不时用眼睛瞄一眼正在看书的主子,又径自纠结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主子,您就告诉我吧,您是怎么看出来那位堂少爷是个姑娘的?”
原来中午王彦只告诉了康健茴娘是女子,却没有详说自己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或者,茴娘到底在哪里露出了破绽,只让康健自己去想。
可是康健想了将近半日——甚至下午在书院里还仔细观察了半天,除了觉得那位堂少爷确实生的很秀气之外,半点他是女子的端倪都没看出来。而且,他也看得出那位堂少爷年纪尚小,也就十岁左右,这个年纪的男孩儿也多有秀气柔弱的,不一定就真的是个姑娘家了。
王彦看了康健一眼,到底年纪小,眉眼间浸着淡淡的得色,“其实我昨天就看出来了……”他把书放在一边,坐直了身子,细数了几条茴娘露出破绽的地方,包括昨天下午他们兄弟三人放学回来给邹氏请安的时候,乍然见到他的时候茴娘那下意识往秦嘉琋身后躲闪的动作,也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而且。”他又提醒小书僮,“你就没有发现,他和秦院长的那两个亲生儿子不同,是住在内院的?”
“啊?”康健瞠目结舌地应了一声,只这幅反应,就让王彦晓得:这位深得自己信任的侍从,是真的没有发现他说的这些可疑之处了。
他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忠心是有,但是眼力终究是差了几分。
第8章
那似乎是一个暮春和初夏相交的时节,她默默地跟在众人身后,在花园间的石子路上缓缓前行。这花园很阔朗,四周没有什么假山,但是草木葱郁——她又悄悄往四周扫了一眼,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正行走在御花园之中。
走在她前面的,是两位华裳妇人,一位穿着大方华贵的紫红色缎地织锦五彩云纹女袍,头上也珠珠翠翠地插戴着一整套头面,另一位走在她身侧,略微错后半步,穿得略低调些,却也依然满身富贵逼人。
“姐姐,轲儿成亲我这个做姨母的也没能送他什么好东西,只好今儿请你们进来,看看这御花园里的好精致,以表心意了。”穿着紫红色女袍的贵妇人微侧过脸,她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但是眉宇间依旧有藏不住的凌厉之色,让人无法轻忽她的权势与地位。
走在她侧后方的贵妇人掩口轻笑,“贵妃娘娘言重,您送来的那支如意若是都算不上贵重,可真不知道什么才能当得起‘贵重’这两个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