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到了现在,才听出来这其中可供操作的地方。
“族长今天找我和相公过去,是想让书院在中间做个担保,日后他们若是能换上这笔钱也就罢了,若是还不上,就用家里的田地来抵……当然,族长也说了,抵也不是抵给个人,而是充作族里的祭田。崇实书院向来是咱们家在经营,相公现在更是书院里的主事人,这事也算得上是咱们自家的事。你们都说说,这个担保,咱们能不能做?”
问题一出来,几个小辈都陷入了沉思之中,连秦嘉玳在内——虽然他还想不明白这件事有什么不能做的,也还是皱着整张脸,跟着哥哥姐姐们一起做出了思考的样子来。
珊娘年纪也还小,性子又天真,想了一会儿就忍不住开口,“娘,这是一件好事呀,咱们为什么不能做这个担保?”
邹氏慈爱地看了女儿一眼,“就算是好事,也要三思而后行。不然万一好心做了坏事,那就不美了。”
“娘。”邹氏话音刚落,秦嘉琋就紧跟着开口,“儿子觉得,族长这个主意,出发点确实是好的。只是,如果咱们书院给在中间做担保,那咱们身上就也担上了一份责任,小心谨慎一些也是应该的。儿子想,这份担保没什么不能做的,只要让双方把借条写清楚,条件宽松些就是了。这银子借多长时间、什么时候还,如果还不上怎么办……书院毕竟只是担保……”
秦嘉琋的话刚说到一半,邹氏的脸上就已经露出了欣赏的笑意,“这话说得不错。”她没有继续让长子把话说下去,而是自己把话接了下去,“书院毕竟只是担保,若是一户两户也就罢了,就算一时还不上,书院帮衬也把也无妨。只是这人一多,每户都帮,书院也有些力不能及。可是如果只挑选着帮,又对其他的人不公平,容易生出不平来。”
她借着这个机会又教育了儿女两句,这才注意到外甥女脸上的神色,“茴娘,你可是有什么不同的想法?”
茴娘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提问,怔了一怔,摇着头道:“甥女也觉得舅母和表哥的话很有道理,但是……”她犹豫了一下,又羞赧地一笑,才继续道:“不知道为什么,甥女总觉得这事有些怪怪的,但是想来族长也是好心,为了族里能多出些有功名的读书人才想出的这个主意……”
关于族长的事,茴娘有些话是不方便直说的——不说有没有真凭实据,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因为当年京里的那一件大案,茴娘的亲爹很不待见她的生母,只因为多少顾忌着名声,还有她外祖父的那些门生们,才没有选择休妻,而是把已经怀有身孕的结发妻子送回了老家来,又在京城另娶了一房平妻。
后来因为茴娘是女儿,她亲爹更是对老家的这母女两个不闻不问,只每年让家人送二十两银子过来,就算是她们母女两个的花销了。茴娘的娘亲当年心系老父家人,后来回老家又连日奔波,在有了茴娘之后身体更是不好,没几年就去了。若是没有表舅一家帮忙照料,恐怕都不一定真的能埋在祖坟里。
而那之后,虽然茴娘生父犹在,却也和孤儿没有什么区别了,全族上下的人都知道,京城那边恐怕是不会再管她了。也幸亏表舅一家肯收留她、维护她——就是这份维护还遭至了宗房的不满。但是,族里的人也都知道,茴娘终究不是表舅的亲生女儿,她的人生大事,终究还是要由她的生父和族长来决定。
上辈子,如果不是在她十三岁那年京城派了人来接她上京,恐怕等她到了年纪之后,就要被族长或拿来做人情、或发卖到别处去了——宗房等的,也只有京城里的一封信罢了,一封,父亲把她“托付”给族长的信。
这样的事,或许那个大户宗族里都不少见,茴娘还算得上是其中较为幸运的——至少,她的生父位高权重,虽然不管她,族里的人在得到默许之前也不敢轻易怠慢了她。
只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恩怨,如果她大喇喇地就和别人说起族长的坏话,怕是也没有什么信服度的。反而是像现在这样,云遮雾绕地说上几句——也不明确地说到底哪里有问题,只说自己心里觉得怪怪的、不踏实,就算最后事情的发展不同,也更方便遮掩过去。
说到底,茴娘也是自私的,心里转着的念头,也只有怎样帮着表舅一家趋吉避害罢了。至于族里的其他人,她一个十岁的小孩子,人言轻微,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不出所料的,她一说完,邹氏脸上就显露出了带着善意的了然:茴娘虽然年纪小,但是没了娘、爹又不管的孩子总是要更敏感一些,站在她的角度上,会不相信宗房、对族长带着些偏见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不过……
邹氏一转念,脸上又带出了些思索的神色。
茴娘的怀疑,也未必没有道理,自己听过之后也隐隐觉得这事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奇怪的地方到底在哪里。邹氏微垂着头想了想,最后决定晚上再问问秦孟章,这才又抬起头,温和地看着静坐在堂屋内的孩子们,“好了,这些事还是要看你们的爹拿主意,今儿告诉你们,也只是为了让你们知道,虽然大家同宗同族,但是也不是每一户人家都那样富足,雇得起帮工,让家里的孩子心无旁骛地上学。你们要懂得珍惜,可知道了?”
这一番话,最后还是落到了教子上,几位小辈自然恭敬地起身领训。又坐了一会儿,邹氏才打发两个儿子回外院,又在自己屋里领着两个姑娘吃饭。
晚上吃葫芦羊肉馅的饺子,这也是陕地人从小吃惯了的了。不过今天茴娘心里装着事,只吃了几个,就放下了筷子。她这样不同以往的表现自然被邹氏看在眼中,待吃完饭,邹氏让女儿回房绣花,把茴娘单留了下来。
“茴娘,我看你晚饭吃得心不在焉,可是还在想族长说的那件事?”
这件事虽说也是萦绕在茴娘心头不能放下的,但是今天下午发生的那件事却更常出现在茴娘脑海中,让她有些坐立不安。不过既然邹氏的话直直地点明了是族中的事,她也就从善如流,顺势坐实了自己确实还在想这件事,“或许是外甥女小气了,应当对宗房和族长多一些信任。”她也没有遮掩,直接坦然地承认了自己对族长确实有心结,“但是,外甥女想着,虽说是同宗同族,同气连枝,互相照应也是理所应当的本分。可是这借钱还钱的事,又是最不容易分说清楚的。”
她脑筋一转,又想出了一个不久之前才发生的事例来,“再加上,书院做担保,这更是容易两边都落下埋怨的事。外甥女说一件不那么恰当的事例,前些年章怀堂叔找海生爷爷家里借耕牛,章鹏堂叔给做的担保,最后就落了埋怨,反而病得更重了。不然……”
茴娘拿村子里的事举例,虽说这事发生在三、四年前,但是邹氏也是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怎么能一样呢。”她笑着嗔了一句,却没有责备的意思,反而安慰茴娘,“好孩子,舅母已经知道你的意思了,我和你舅舅会小心处理这件事的。你快别多想了,明儿一早还要上学,快回去歇着去吧,等下我让张婶再给你送一碗粥过去,别饿着肚子睡觉。”
第13章
无论表舅母有没有真的重视的自己的那一番话,再表达清楚了自己的意思之后,茴娘也就自觉做到了问心无愧。
或许是因为这一天经历的事太多,耗费了太多心神,晚上睡前又喝了一碗热粥,非常安神。这一晚,茴娘难得什么都没有纠结,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不待张婶过来敲门就自然醒来,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脸上的精神也比前些日子好了不少。
不过前一天晚上睡得好,也不代表茴娘就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等到她跟着表哥牵着表弟到了书院,坐到薰德堂里的时候,看着坐在旁边的王彦,又开始忍不住惴惴不安起来。这一天的早课又是读《论语》,与以往不同的是,王彦今天吟诵得非常认真,也开始摇头晃脑起来。只有小书僮康健的目光,时不时投落在茴娘身上,让她感到如芒在背。
好在一整个早课的时间,王彦的目光都没有落在茴娘身上,看起来似乎像是忘记了昨天的事似的——茴娘这样在心底安慰了自己几句,煎熬地坐到早课结束,前脚先生一回后堂,她后脚就赶紧闪出了薰德堂。
不过,虽说崇实书院建地阔朗,但是将近一半的地方被六间书斋、还有书院教授先生们的居舍所占据,大部分学生没有要事是不能随意过去走动的。而书院中的学生们,也向来自觉,不会随便去打扰准备应试的师兄们。
因此,可供茴娘随意走动的区域就不是很大。她随意沿着游廊溜达了几步,又来了感觉,扭身就往后面的文昌祠那边去了。待她甩着手出来,却一眼就看到,王彦正抱着胳膊倚在文昌祠后面的门板上,身边还跟着康健,看上去不像是书院里的学生,更像是她上一世在夫家见过的那些纨绔少爷。
是了,如果自己的猜测真的没有错,皇上家里的儿子,可不就是天底下纨绔们的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