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年纪,若是没有这一场大病,那可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
裴真颇为惋惜,不想在这样难得的热闹时候说伤心的话,便说起哑巧来。
提起爱徒,易姬笑弯了眼睛,“巧儿确实天分异于常人,她跟我不过五六年,已经比得上我学艺十年的本事了。我那会收徒的时候,还想着若是个笨的,便照着二十年三十年地教呢!”
裴真笑,“终归是你亲自挑的徒弟,又能笨到哪去?”
她这么说,易姬却摇了头,神色微敛,“不是我挑的,是托给我的故人遗女。”
裴真微讶,她一直以为哑巧也似未英他们,是不知从那领来的有资质的孤儿,却没想到是易姬的故人遗女。
“她那时便哑了么?”裴真不禁问。
易姬点了点头,裴真小小松了口气。若是后来才哑的,也不晓得受了怎样的大罪。只她思绪刚划过,易姬又道:“她从小是不哑的。”
裴真禁不住挑了眉,易姬叹口气,“这孩子原本生于富贵门庭,父兄得力,本来衣食无忧,可惜一朝家破人亡,她兄长带着她逃出来,兄长却没活下来,仆从只将她送到我这里,那时候这孩子早已经吓傻了,之后再说不出话了。”
“家人都没了?”
易姬轻声“嗯”了一声,眼见着哑巧端了陕婆婆带来的干果,笑盈盈地走过来,赶忙拉了裴真一下,“算了,咱们不说那些。”
裴真连忙应下,前去接了哑巧手里的果盘,招呼众人来吃,再去看哑巧,见她直抿了嘴笑,一副大家闺秀的端庄模样,心里酸酸软软的。
易姬喜欢热闹,待到未英把木原和几个相熟的都请来,小院已是挤满了人。
易姬师徒打起了精神招呼众人,连在旁人面前不苟言笑的孟尘,都同几个年轻人颔了首。
粉白色的月季花经了水露的浇灌越发娇艳,裴真坐在石凳上吃着海棠花茶,眼前耳中尽是相熟友人的欢声笑语,她心中似有温泉流过,将一甲子的天山冰雪,慢慢消融开来。
......
捧月楼里,凉州有些许出神。
“在想什么?”凉凉的声音传来,凉州立刻敛了心思,厉莫从已近到了他身畔,凉州垂首,厉莫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半年,你屡屡心不在焉。”
凉州头垂的更低了,厉莫从却哼笑一声,“你在外边的事,我不想管,不要误了楼里的事便是了。”
“是。”凉州松了口气。
厉莫从夹起香片投入香炉之中,有浓香自香炉中飘出,他深吸一口,才道:“未采和未英的事,你怎么看?”
今日,他将锦衣卫那一单的金主交付的银钱送了回来,钱数一文不差,按理说,是要放那二人离楼。
现在问他怎么办,难道是不放么?
凉州抬眼,看了看厉莫从的后背,那宽阔而坚实的背影被香气笼罩,这香有引人心神不宁之功效,捧月楼里最喜欢燃。凉州又垂了眸。
“放与不放,全凭楼主决定。”
凉州从来都不叫师父,他知道比起师父,厉莫从更喜欢人叫楼主,若是有人愿意叫武林盟主,厉莫从恐怕更高兴。
权利,是厉莫从一生所爱。
凉州木然说完,厉莫从又笑了,他没回头,却道:“你先看了我一眼,才说了这话,可见心中所想,与说出来的不相符。”
凉州怔住,愈加垂首,“凉州不敢。”
厉莫从饶有兴致地转过身来,“那你说,放还是不放,这次,让你说了算。”
凉州心跳快了起来。
未采和未英按理当走,可厉莫从故意这么问,就是不想让走的意思,厉莫从让他来决定,他应该代替说不放,才是对的。
可是凉州开了口,却是,“放。”
厅内一静,凉州听见厉莫从忽的大笑两声,又收了声音,看住了他,“你说放,那就放。”他说着一顿,语气一变,“他们走了,楼里又冷清了,这半年,你就哪也别去了。”
厉莫从负手离了去,凉州立在原地,脸上一片煞白。
......
第二日,裴真便接到了离楼的消息,未英高兴地一跳三尺高,还没定住身子,忽的一转,一把抱住了裴真的腿,将她凌空抱了起来。
“阿真姐,咱们可以走了!远走高飞了!”
他眼里闪着亮光,仰头定定地看着她,裴真只当他惊喜若狂,并不在意,反而拍拍他的肩,“是,可以走了!不过你伤刚好,快把我放下来!”
未英眼角眉梢都是柔情笑意,见陕婆婆自屋后晒药回来了,只好将裴真稳稳地放在了地上,朝她展颜一笑,又大步往陕婆婆处跑去。
他这般欢喜,不到一个时辰,大家伙全都知道了,轮番来问两人何时离开,冷名楼的规矩,是五日内离开,裴真和未英就选在了五日以后。
☆、第23章 一路尾随
? 他们离楼那日,山中大雾,前几日在易姬小院喝茶赏花的友人都来了,还有几个从前未采和未英认识的人,以及慕名前来的兄弟,山门前挤满了人。◢随*梦◢小*.lā
裴真没想到自己的离开竟牵动了这么多人的心,她本以为她来了走了,不过是与这个杀手帮派擦肩而过而已,那时她不会想到,相处便回相熟,朋友亦是牵绊。
李渡送了她两小瓮花种子,说赶明定了住所安顿下来,把花种上,他和孟尘自能找上门来;易姬和哑巧包了好些香囊给她,各种效用皆有;陕婆婆更是恨不能把近来翻晒的药,一股脑全都装给姐弟两个,眼看两个在她身边长大的娃娃要走了,干瘪的双眼也蓄了泪。
哑巧揽了陕婆婆安慰,木原更是道:“等阿真姐和未英安顿下来了,我亲自送婆婆去找他们,要是我也能顺利离楼,就搬去个你们一块住!咱们就做邻居!”
说起安居,说起做邻居,送行的人都不免露出几分向往,李渡捏了孟尘一把,朝他努嘴,后者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犹豫。
李渡没再理他,问裴真,“楼里给了多少钱?”
裴真犹豫了一下,“凉州拿了一百两来。”
众人闻言,全部愕然,愕然之后,又都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
冷名楼杀手出任务,都是有赏金可拿的,只是厉莫从接管冷名楼后,开始用这些赏金为楼众修房修路,后来连饭食蔬果都一并揽了,楼众不用再关心生机,可这笔钱也慢慢消失在口袋里,若是有人去讨,也多是讨不回来,最多拿回来一二成,已经不少了。
攥住了人的钱袋,就是捆住了人的手脚。
他们做杀手的,日常嚼用废不了多少,但是只要一日还在江湖上混,刀枪棍棒马匹粮草便少不得,这些开销,比嚼用多的多。
一百两,委实算不了什么。
未英脸色不善。当时凉州带人送钱来的时候,未英便当先发难,凉州皱着眉头没说什么,还是他带来的人道:“以两位这几年接的任务,一百两已经是凉君另行加补的了!”
裴真当时看着凉州那眉间的为难,便如常收下了这份银钱。都说凉州是厉莫从亲信中的亲信,只是裴真觉得,单凭他脸上的为难,似乎这事有待考证。
裴真拉了未英一把,“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们离楼不是靠着这点钱过下半辈子,而是靠着这点钱开始下半辈子,一百两,不算少了。”
她这话说的颇有几分道理,易姬立时应和,“真是这个理!想想咱们多是孤儿出身,投胎的时候真是一文没有,现在有一百两,不错了!这辈子先这么着,下辈子投胎的时候,多塞判官点好处就是了!”
众人被她说得笑起来,纷纷点了头应和。
裴真目光从众人越过,穿越树林的缝隙,落到了云雾中看不见的空中峰的方向,眉头不由自主紧压下来。
冷名楼不应该是这样,厉莫从不应该做这个楼主。
两人别了众人,消失在山门下的白雾之中。
众人纷纷感概自不必说,只说二人由杜氏兄妹送出蕊凉湖,带着啾啾往九江城里买马。在冷名楼外围守候多时的人,看见两人一鸟,一颗心扑腾落了地,眼泪都快涌了出来。
“再不出来,指挥使大人要提刀赶来了!”其中一个大胡子擦着眼角抹着汗道。
剩下几个也都长出一口气,“谁知道这冷名楼守得跟铁桶似得,谁知道这两个贼进了楼磨磨蹭蹭住了这么久,谁又知道指挥使大人想得什么,只让外围跟着,不让抓,还不让打草惊蛇!”
高高在上的指挥使大人如何作想,下边跑腿的当然不知道,不过一个今日刚从京城传信回来的人道:“反正那位尊神是不痛快了,诏狱都快空了,我几个哥们全调到诏狱洗地,这么多人天天洗,都洗不净。”
另外几个皆是倒抽气,这个人还没说完,“我走之前,据说那位尊神已经开始找人练刀了,你们不知道,那根本不叫练啊,那叫反正他们都说,诏狱里得赶紧添人,不然连洗地的都没有了!”
几人不寒而栗,纷纷想到了这位指挥使大人,刚到锦衣卫立威时候的杀伐,“咱们几个,这是逃过了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