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礼还记得齐王眼里最后的不甘、怨恨和绝望,直到他断了气,眼睛也没有闭上,死死瞪着太子,而太子就像是面对一个物件,轻飘飘的命人抬出去。
屋里的血腥味让人闻着就头晕恶心,榻上的天子目睹了一切,他涨红了脸,呼吸不畅导致喉咙里发出古怪可怕的‘咔咔’声。
太子转过头就是一副大孝子样,他歉疚的表示自己事出有因,可天子瞪着他浑身抽搐起来,最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沈知礼质问过太子,可他只是一句话,‘若李璋是我,今日死在这里的人就是我……’
沈知礼瞬间无话反驳,作为最靠近权利中心的臣子之一,他亲眼目睹了少年时意气风发的太子、丧母后急躁恐慌的太子、齐王得意时隐忍谨慎的太子。
而现在,那个少年已经成为了今天让人望而生畏的太子,或许没多少日子,他就是皇帝了。
沈知礼还能说什么,权利的斗争就是这样惨烈,说句难听的话,既然当初太子和齐王都选择了这条路,那现在的结局都应该想得到。
心怀欲\望,要么被欲\望吞噬粉身碎骨,要么掌控欲\望登顶称王……
做好了一切,李晖松了口气,宫人端着水让他洗手,天子还睡着,李晖轻手轻脚的给他拢好被子,坐在榻边眼也不眨的看着。
沈知礼轻咳了一声,李晖视线转了过来,沈知礼指了指门外,李晖微微点头。
“殿下,臣有些话想跟你说……”
殿外,沈知礼冲李晖行了个礼开口问道。
李晖一手扶着白玉石拦,一手背在身后,他扯唇轻笑,“阁老做过太宗朝的臣子,又最受当今的信任,以后还有很多事要仰仗你,阁老想说什么就请直言吧……”
沈知礼沉默片刻,道:“臣记得,太宗皇帝在时,最宠爱的就是殿下,亲自教你骑马教你读书,曾经因为殿下从马上摔了下来,太宗皇帝让人把在场的侍从每人打了六十个板子……”
“他还把殿下安置在身边亲自照顾,从陛下入主东宫后,太宗皇帝明里暗里都表示殿下是正统,是天命所归的未来储君,他对你的一番心血,着实让人感叹。”
听沈知礼说起了祖父,李晖除了讶异,心中充斥着淡淡的伤感,除了母亲,这世上最疼爱他的就是祖父和祖母,至今,他依旧保留着许多祖父行事的影子。
但沈知礼为什么要提起这些话,他到底想说什么,李晖静静的看着他。
沈知礼面上没有一丝胆怯,像是跟一位年轻人闲话家常般,温声道:“殿下与齐王争斗几十年,争得是权利、性命……”
“你困住了齐王,以陛下的名义召他入宫,摆明了要杀他,齐王深知你不会放过与他有关的人,所以绝望之下只能放弃妻儿,去保住蜀王,你诛的是齐王的心……”
李晖微笑,捻着手指听得是津津有味。
“蜀王文弱,在朝堂没有话语权,不管从哪方面来看,殿下放过他都是有利无弊的,但你接受了蜀王的投诚,还昭告天下他是有功的,蜀王用同胞兄长的死换来了自己的生,你让他一辈子都背负着苟且偷生的罪名,你诛的是蜀王的心……”
“在神龙殿里,你不给齐王一个解释的机会,就当着陛下的面杀了他,让陛下眼睁睁看着最心爱的儿子死在眼前却无能为力,殿下,你诛的是陛下的心。”
沈知礼平静的注视着李晖的眼睛,而面前的李晖,轻轻的笑了起来,清隽英武的面孔精致如一幅山水画,让人如沐春风,他点点头笑道:“祖父曾说阁老有洞察世事之眼,如今看来名不虚传!”
太子默认了自己的话,沈知礼心里却难受至极,作为天子近臣,他如同一个局外人,把太极宫的君臣父子之间的龃龉看的一清二楚,他年轻时立志要做名留青史的贤臣,要把天下苍生放在首位。
可现在,面对眼前的腥风血雨,他根本无力抗争……
“殿下……”沈知礼抬起眼睛看着李晖,那双眼里的睿智变成了悲哀,“殿下所做的一切,都证明了你的魄力和谋略,你已经成为了太宗皇帝心中的储君,不,是皇帝!”
“你用这一切告诉世人,你是天生的帝王……”
李晖仍旧沉默,沈知礼肃容慢慢的跪下,庄重而恭敬的向李晖磕了个头。
“阁老这是什么意思?”
沈知礼拱着手,目视前方,坚定的目光里带着破釜沉舟的气势,道:“殿下,通向至尊的路注定血流成河,先祖用毕生精力开创了今天的格局,臣恳求殿下,勿忘先祖之教诲,励精图治,仁厚礼贤!”
恐怕最后一句话才是重点吧!
李晖脸上的笑容隐去,看着沈知礼许久,他叹了口气,上前伸手扶起沈知礼,道:“阁老为国为君兢兢业业数十载,早就置生死于度外,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你担心我株连甚广,弄得天下不得安宁……”
“我敬佩阁老的品行,也理解你的忧虑,但有些事光靠仁德是没有用的,如今科举虽有百年了,可世家仍旧把持着大部分权利,他们的关系盘根错节根深蒂固,轻易撼动不得。”
“可朝廷需要人才,需要锐意革新的头脑,世家就是最大的阻碍,可若是贸然动手说不定连我这个太子也会被推翻,现在,就是一个好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建酉就是八月~
第115章 君臣
沈知礼闻言怔住,震惊不已,原来太子想做的是这件事!
的确,从古至今,世家把持着太多的权利,王朝更迭只在瞬息,可世家还能屹立不倒,延绵百载。
科举应试为没有背景的寒门子弟开了一道出人头地的门,只要是良民身份,寒窗苦读就能有鱼跃龙门的那天。
但直到现在,朝廷里六品以上的官员有七成都是出身世家,六品以下的官员中,科举出仕的官员几乎都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位置上。
杰出的人才多不胜数,但晋升之路被世家给堵住了,天子当初夺嫡至登基,依靠的也是世家的支撑,太子现在要打击世家,这不但困难,还十分危险……
沈知礼神色复杂,好一会儿后才道:“殿下应该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李晖心中微微松了口气,沈知礼没有出言反对,其实也就表明了他内心里,也对世家很不满……
他言辞恳切道:“阁老的话是事实,但国家的发展不能墨守成规,开辟一片新天地需要破釜沉舟的决心,不仅我有这份毅力,朝廷里应该还有很多志同道合的官员……”
李晖看着远处气势恢宏的殿宇,眼前闪过史书中数百位评价不一的君王,他正声道:“正因先主创业不易,民生多艰,我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上就要对得起列祖列宗,下就要无愧于黎民百姓!”
他这一番豪言壮语让沈知礼的心激起阵阵波涛,沈知礼经历过太宗皇帝的文韬武略,见证过今上的开拓与守成,而现在,这个国家即将迎来一位年轻且明智的皇帝,沈知礼那颗早已麻木的心又跳动起来。
他压抑着心中的激动看向李晖,李晖温润一笑,道:“阁老一生匡扶社稷,如今正值风口浪尖上,还愿阁老助我一臂之力!”
阳光把地上的人影拉扯成长长的阴影,沈知礼俯身,缓缓作了一揖,恭敬回道:“臣,愿为殿下分忧!”
……
东宫,丽正殿内,李晖坐在浴桶里,看着氤氲水汽飘渺出神,太子妃挽起袖子亲手服侍他沐浴,摸着他精瘦的脊背无比心疼。
李晖醒过神,伸手抚上妻子泫然欲泣的脸,安慰她道:“没事,我不是好好的嘛,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太子妃憋着眼泪使劲摇头,握住他的手不愿松开:“是我不好,明明该高兴,却哭哭啼啼的讨人厌,阿郎,我们真的赢了对不对?我们可以安心过日子了对不对?”
李晖温柔的点头,双手捧住妻子的脸,坚定的告诉她:“对!我们赢了,从今以后,没有人再敢给你脸色看,没有人敢伤害咱们的孩子,你会是大周最尊贵的女人!”
当一个男人说出这样的话,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表示他的真心呢!
太子妃落下泪来,迫不及待的扑进丈夫湿漉漉的怀里,“我只要你好好的,无论你做什么,我永远都支持你!”
……
坐在榻上时,太子妃双眼还有些红肿,面上却是前所未有的安宁从容,桎梏在颈上的枷锁已经没了,他们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悠哉的欣赏日出日落了。
太子妃拿着一把小巧的剪刀给丈夫修剪胡须,一边做手里的活,她一边问起前几日的事来:“……李璋既然给小周氏留了一道保命符,为什么她没有拿出来?”
就在李璋被诛杀的当天夜里,金吾卫就查抄了齐王府、赵王府和邯郸郡王府。
其中从齐王府内院的书房内暗阁里找到了一只铜匣,里面装着满满的文册,全是这些年李璋与外臣、世家私通的书信。
而当时小周氏虽然面容惨淡,却没有一丝惊愕,李璋没有把这个东西销毁,很明显就是想留给小周氏,让她把这个交出去换得一线生机。
但她没有这样做。
虽然是死对头,但这个时候太子妃还是感叹了一声,“夫妻荣辱一体,李璋死了,她活着也是行尸走肉,不如一同去……”
李晖不语,从他的角度看,小周氏选择放弃,他心里还是松了口气。
那份文册若是公诸于众,势必会引起更大的惊涛骇浪,他现在还不是皇帝,若事情超出了控制,那可就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