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六十岁了,即便把这权柄给了你,即便斗倒了对手,你还能得意多少年?何必呢?”
祁长陵一直等到他说完,斥道:“你现在是丞相了,就敢来教训我?”
这一刻,兰茵的眼前突然蹦出几个字,对牛弹琴。
与无情之人谈情,永远都是徒劳。
祁昭似是也感悟到了这一点,嘲讽地一笑:“我自拜相便发誓,要与过去挥别,做清正名流,不愿结党营私,父亲之意怕不能苟同,请回吧。”
祁长陵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冷掠了他一眼,挥袖而去。
待他走后,兰茵意识到,能让祁长陵屈尊前来,怕是朝堂上的争斗已白热化。
但再想问问祁昭,他却是三缄其口。
冬天过去,便是春天。建元元年,伴着春芽萌生,有些流言逐渐弥散开来。
人人都传,当今天家是宸妃所生,而宸妃是死于当今太后之手。
起初祁昭和兰茵都没当回事,可这些流言像是长了翅膀,以未曾预料到的速度迅速蔓延。
等到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要追溯源头,清理谣言的时候,已经如大水漫溉,再也无从下手了。
本来,这些谣言从前就有,可是明显,今时不同往日。
祁昭这几日上朝明显感觉毓成待他疏远了许多,天子近务也不大让他插手了,他去祈康殿问过,去给祁馨请安的次数也少了许多。
他回家将这些事一说,兰茵惆怅了许多,盯着窗外的春景沉默。
祁昭道:“他这是连你也防着了,若不然,这些事把你叫进宫问一问便是。”
兰茵苦笑道:“这样一来我还不好直接去他跟前替姐姐说话了,不然更加信不得了。”
祁昭面对茜纱窗沉默良久,道:“不知是谁下的手,真是高明,把祁家连同你都算计进去了。”
兰茵低头想了想,思及这些日子祁昭的艰辛,下定决心道:“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我了解毓成,这个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她垂下眼睫,柔婉的面容满是忧郁,无可奈何道:“我本不愿意去算计他的……”
祁昭挑眉看她,露出些诧异来。
接下来的时日,这些谣言愈演愈烈,以至于太后急火攻心,病倒了。
纵然太后抱恙,毓成去祈康殿探望的次数仍旧屈指可数。
朝堂上祁昭与卢楚因开恩科的事发生了争执,毓成虽表面公正无私,但最终的决定还是偏袒了卢楚,按照他的意思在取消了今秋的加科。
大约是祁昭气不过,在顺贞门追上了卢楚,两人言辞交锋,最终动了手,被禁卫押回御前听审。
作者有话要说: 我准备了两篇新文,在专栏里《皇后是戏精》和《自荐枕席》,文案已出,大家给我个建议,先开哪个比较好,我的选择恐惧症又犯了~
第58章
殿中绿鲵铜炉里龙涎香杳杳飘出, 愈加衬得静谧无声。
毓成摇着折扇,看着跪在御前的两个人, 愁绪满面。
祁昭跪了一会儿,不耐烦地抬头道:“陛下, 臣无礼,臣知罪,您要怎么处罚臣都毫无怨言,只是有句话不吐不快。”
毓成道:“祁相请说。”
祁昭干咳了两声, 清了清嗓子, 指着卢楚道:“这个人越矩干政,其心可诛。他不过一个小小的刑部尚书,几时有资格干预科考之事?”
卢楚斜眼瞥了他一眼,又将视线移开,不搭理他。
毓成半张了口想替卢楚说两句话, 张到一半又觉不妥, 悄悄地合上。
祁昭只当没看见,继续义愤填膺道:“新帝继位加开恩科本是大周惯例, 凤阁提议奏请也是职系所在, 你一个刑部尚书懂什么, 也有脸出来充胖子反对。”
卢楚被他激得实在跪不住,大挥袖氅, 怒道:“前线战事不稳,国库空虚,这个时候加开恩科, 要拿出大笔银钱不说,各地举子一涌入京,万一出现骚乱该当如何?且……靖王和祁大夫近来也不安分,当今之际唯有求稳才是上策。”
毓成点头,忙要向祁昭解释,却被他抢先一步:“国库空虚,前线不稳,那是户部和兵部的事,两部尚书都不见有动静,你急着往前凑什么?”
卢楚不说话了,他幽深缓慢地凝视祁昭,觉得他是故意在寻隙挑事。可是为什么……他在心底辗转思索,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暂且不与他搭腔,以免中了奸计。
祁昭却将他的表情全看在眼里,翘唇浅笑,却只在一瞬就变幻了颜色,将官帽摘下,放在自己的膝前,冲着毓成道:“臣深蒙皇恩,拜为右相。本应鞠躬尽瘁,可如今陛下倚重小人,臣自知难当大任,故而请辞。”
毓成自御座上起身,慌忙道:“姐夫,你这是干什么……”
祁昭冲着他拜了三拜,二话不说转身离去。
留下卢楚和毓成面面相觑。
祁昭出了宫直接回府,春风日熏,竹露滴清响,耳边雀呖莺啼,只觉心底舒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畅快。
他回了府,见兰茵正抱着珠儿赏花,含笑道:“我的戏演完了,该你上场了。”
兰茵一怔,勉强冲他笑了笑,眼底却毫无喜色。
祁昭亦收敛了笑意,小心翼翼地察看兰茵的脸色:“怎么了?你不高兴?”
兰茵摇了摇头,神色微茫,将视线递向远方,如回忆些什么:“只是觉得本不该到这个地步……”
祁昭知道她将姐弟亲情放的极重,要这样算计心底总会过意不去,握住兰茵的手,确实半天无语。
想要劝可又不知该如何劝。
如在珍珑棋局里,树欲静而风不止,你不想动,可别人的招招计谋非逼得你动。
自那日在太极殿里闹了个不愉快之后,祁昭便向凤阁递了病假帖子,安安稳稳在家里休沐。
这时节外面流言不断,说是祁昭跟陛下生了龃龉,不想干了。又有说跟刑部尚书卢楚不和,被陛下撵回家了。
甚至还有知情人出来说:前些日子祁相随陛下驾临骊山行宫,跟兴庆宫的一个侍婢眉目传情,被夫人知道,拘在家里正家法呢。
这样的流言传到兰茵耳朵里时,她二话不说拧了祁昭的耳朵:“什么兴庆宫侍婢,我怎么不知道?”
祁昭大声喊冤,叫嚷道:“哪有这回事,这准是外面那些促狭鬼说出来陷害我的……”
兰茵瞪着他,阴悱悱道:“你可想好了再说。”
祁昭看她,面上渐溢出些委屈神色,舔了舔嘴唇,可怜巴巴的样子。
“我对天发誓,我对夫人忠心不二。”
兰茵面色缓和了些,将他的耳朵松开,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将视线移开,道:“你如今是丞相了,又这般年轻,长安这花花世界总是防不胜防的……”
祁昭听着,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听说南郡风景如画,气候怡人,去过那里的人都说比长安强了不知多少。”
兰茵略有神往地看向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正与他视线相对,祁昭将她揽入怀中,看着天边漂浮的云絮,半晌无言。
祁昭自休沐在家,李湛来请了许多次,连赵建恩和高维也充作说客上门游说,祁昭一律四两拨千斤,客客气气地招待,再客客气气地请出来。
如此僵持两个月,到了圣寿节前夕,兰茵入宫探望祁馨,在祈康殿稍作停歇,赶在宫门落钥之前去了太极殿。
夜色蒙昧,弯月高悬,隐于层层彤云之后,如梦似幻。
兰茵在御阶丹樨前,碰见了谢静怡。
她如今已是太妃,妆容淡雅素净,月白褙子上刺着银丝雀,远远看去像老了十岁不止。
兰茵依规鞠礼,谢静怡在辇上坐得稳当,扶了扶鬓侧的珍珠钗,笑道:“这么晚了,郡主真是辛苦。”
兰茵不等她说免礼,自顾自站起身,笑回:“不及太妃辛苦。”
谢静怡微抬下颌,几分倨傲,几分得意地看她,道:“你莫不是来替太后当说客的?真是出嫁从夫,心外向着呢。”
兰茵心里有火,强忍着不发。明知她是挑拨离间,可又不免心想,当着她的面都这么肆无忌惮,背着她对着毓成时该是何种模样。
这么长时间,流言四起,朝臣相互争斗,甚至祁昭和卢楚翻了脸,毓成便能沉住了气不见她这个姐姐,或许是他身边这些人居功至伟。
她装作听不见谢静怡夹枪带棒的话,越过轿辇直往太极殿而去。
走到近前,听见里面传出些笑语,女子声音绵软:“陛下,妾只怕您太偏心,惹得太后不满。”
毓成笑道:“你怕朕偏心还一个劲儿地替太妃说话,把朕诳得对你言听计从了,又来说这话,女人都爱口是心非吗?”
女子娇笑了一阵儿,捏着嗓子道:“妾受太妃大恩,可不得向着自己恩人说话,若是妾说的没有道理,陛下不听就是。”
“有道理,你说的都有道理……”毓成的笑声传出,如同溪涧里的击石泉流,流畅爽朗至极。
兰茵瞥了眼身侧侍立的内官,道:“劳烦公公进去通报。”
内官为难地看看殿门,又看看兰茵,见她态度坚决毫不退让,才勉强地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