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说话声压低了,过了一会儿,内官出来,躬身揖礼道:“陛下请郡主进去。”
兰茵闭了闭眼,暗自告诫自己勿要冲动,千万要克制住自己别上去扇萧毓成的耳光,才领着淑音进去。
殿内烛光熠熠,宛如白昼,刚才那软语娇声的美人儿站在一旁,眼角若钩,妖妖调调地看向兰茵。
兰茵鞠礼,弯到一半,被毓成起身飞快上前拦住,“姐姐,不必多礼。”
她掠了一眼毓成身后的美人,道:“我有话要对陛下说,请屏退左右。”
毓成想都不想,干脆道:“都下去。”
那美人幽怨地睨了兰茵一眼,风情万种地退下。
待到殿内只剩下兰茵和毓成两人,她仍嗅出满殿的脂粉味,避开毓成的搀扶,往前走了两步,讥嘲道:“你可真是长大了。”
毓成将手指搭在眉骨上,以掩饰尴尬,苦笑道:“姐姐不要取笑我了……”
兰茵回身紧盯着他看,蓦得,道:“我怎当得起陛下一句姐姐。”
毓成将手放下,正视她,凛正道:“姐姐勿要多心,这世上无人能影响你我之间的关系。”
兰茵笑了,有些许寥落在其中:“可是你并不信你的姐姐,不然若是心中有惑,为何不来问我?”
毓成凝起了神色,定定地看着兰茵:“那是因为我怕,我怕姐姐会为了别的人来骗我。”
兰茵将视线移开,道:“若是你觉得连我都会骗你,那么又怎么能肯定旁人不会?如今你是皇帝陛下,身上有太多可图,足以让旁人可以为了利益来说出各种谎话。”
毓成沉默片刻,突然说:“姐姐可知坐在御座上的感觉吗?高高在上,森冷无比,孤寂无比。人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可又有谁知道作为君王的苦楚,我日日都担心会有人来骗我,来算计我,这些臣子表面上恭敬,可背地里又在想什么,谋划什么,他们每一个都说忠心,可我真的能把他们的心挖出来看看吗?”
兰茵不作声了。他们自小便是在一种极不安定的环境里长大,无人庇佑,四面楚歌,也往往比旁人更加敏感。
可这又是谁的错,该如何化解呢?
兰茵思索再三,有些伤慨地得出一个结论,这只能他自己来扛,欲得尊荣,必承其重。
可纵然如此,有些话她也得说清楚。
“你不能挖出来看看,所以你该懂得如何去明辨是非,哪些人值得信赖,哪些不值得,你心里该有一杆秤。”
毓成又默了默,抬头问:“姐姐是为姐夫而来?”
兰茵反问:“你们闹到了这个地步,难道我不该来吗?寻常人家,若是小舅子和姐夫起了龃龉,做姐姐的便能置身事外,安稳度日了吗?”
毓成苦涩地摇了摇头,凝着屏风,淡然道:“姐夫以为我在偏袒卢尚书,字字句句好像是冲着他,其实拐弯抹角地指向我。”
兰茵垂眸问:“那么你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毓成道:“我若说我根本不在意宸妃是怎么死的,这些流言也并不能影响我什么,姐姐信吗?”
兰茵顿感惊异,凝睇着他的眉目半晌无言,而后点了点头:“我信,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信。”
毓成展颜一笑:“可我还是想听姐姐说,你今晚来了,定是准备了话要说。”
兰茵突然觉得心里没有底,这样的毓成,与她而言太过陌生,可是箭已搭在了弦上,便不能不说。
“当年宸妃获罪,冷宫起火,其实她并没有死。若是死了,也便不会有今天的你。父王当年将她救出,在别苑生下你,没过多久,宸妃便郁郁而终。这些事无需多言,当年的安王府如日中天,有父王在,无人能从他的手底下讨得便宜。若说是太后害了她,于情于理都是漏洞百出的。”
“我最想说的不是这个……”她看向毓成,神色温柔,如有细水温脉流淌,道:“有些话,我从未对人说过,今日只与你说。先帝生前并没有认你,只说你是中宫继子,那么你最好一辈子都是这个身份,出自安王府,过继于中宫膝下,继承大统,一切名正言顺。那个讳莫如深的宸妃和你没有半点关系,她是如何死的,外面怎么传,你都不要表现出过分的关怀,不然会被有心人利用。”
说罢,她微低了头,低声说:“你若是过不了这个坎,便等你自己的皇位坐稳了,再去查也不迟。但是,我向你保证,宸妃的死与太后绝无干系。”
毓成垂眸看着兰茵,清隽的面容上深邃如海,似是无数情绪在涌动,却抓不出哪一份是他真实的所思所想。
他最终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姐姐。”
兰茵便只有告辞,回府。回到府中祁昭追问她劝说效果如何,兰茵突觉迷惘,很不肯定地说:“我竟一点也看不穿他心里在想什么了。”
祁昭道:“这是好事啊,连你都看不穿,说明别人就更看不穿了。为帝王,若没有这一手本事,如何统御群臣,安稳朝纲。”
兰茵笑了笑:“我们苦心孤诣,为的就是让我去见他见的顺理成章,可到头来好像并无多大作用。”
祁昭道:“我们也并没有失去什么,大不了就此归隐,倒也清静。”他看了看夜色,只道:“早些睡吧,明天圣寿节,我们要随銮驾去骊山,一早就得起。”
兰茵满怀心事地点了点头。
建元元年的圣寿节,注定是要在史册上记上一笔的。
毓成在兴庆宫设宴,宴请皇亲国戚,推杯换盏之间,兰茵出来更衣,回去时正碰上了卢楚。
他风采依旧,气质清越,与兰茵迎面碰上,堪堪挡住她的去路。
“我以为我们不至于如此。”
兰茵垂敛下眉目,不去看他:“那么我们该是什么样子?”
卢楚沉默不语。
兰茵抬头道:“我只劝你,你将来也会有儿子的,积些德,挑拨母子亲情的缺德事少做。”
卢楚抬袖拦住她,诧异问:“你觉得这事是我干的?”
兰茵挑眉:“不然呢,这些事是自己凭空冒出来的?”
卢楚苦笑着摇了摇头,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欲言又止:“你了解陛下吗?”话音刚落,殿中一声脆响,似是杯盏落地的声音传入,喧闹止歇,一片肃冷。
第59章
兰茵挂念着祁昭和毓成, 忙要出去,却被卢楚一把拉扯住。
他神色宁肃:“你不能去, 待在这儿。”
兰茵不想与他多言,只一昧地挣脱开他, 他的手却如铁箍般束在她的腕上,轻易竟挣脱不掉。
淑音亦上来想要把卢楚的手掰开,被厉声阻止:“你若是想要你家郡主立于危墙,便尽让她出去吧。”
淑音一怔, 愣愣地松开手, 万分不解。
兰茵不想与他多废话,只道:“你放开我,思澜和毓成都在外面,我躲什么清闲。”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鹰隼般阴戾的嗓音:“陛下自登基以来, 宠信奸佞, 疏远先帝留下的老臣,臣等恐江山社稷毁于宵小之辈, 才不得已兵谏。”
兰茵意识到什么, 缓慢地落下僵直的胳膊, 怔怔地自语:“是祁长陵,他……他要逼宫?”
卢楚冷笑:“逼宫?你第一日认识祁长陵吗?这等架势会是逼宫就行了吗?我看他还想改朝换代吧。”
兰茵只觉有惊雷在脑中轰然炸开, 将所有思绪全都炸干净了,她不可置信却又不自觉的恐惧,当下便只有一种想法, 无论发生什么,她都要与祁昭在一起。
说完挣脱开卢楚的钳制,径直往外走。
卢楚一时失神,被她挣脱开,回过神来忙上去将她拖回来:“你这个时候出去,是让陛下,让思澜有后顾之忧,有你在,他们如何能做到沉着应对?”
兰茵如同被剪断绳子的皮影,瞬时失了根骨,软绵绵地被卢楚拖回幔帐后。他四下里观望,将轩窗抬起,要让兰茵从那里钻出去。
“我知道兴庆宫有一条小路,我领着你出去,先躲一阵子。”
兰茵一挥袖子,断然道:“要躲你躲,若是……我躲出去又有什么意思?”
卢楚微低了头,又一瞬怅然失落:“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珠儿想,你自小知道失去父母双亲的痛,难道还想要他再受一遍吗?”
兰茵被牵动了心事,铮铮的表情些许松动,思忖了一会儿,转而宁肃地看着卢楚,道:“可是我信不过你。”
这样一句话落地,周身都安静了。
前殿朗声清越,像是毓成在大声申斥些什么,可他们听不分明,也只化作徐徐背音,夹杂着曲水流觞声传进来。
卢楚轻翘了翘唇角,站在窗前逆光而视。
兰茵平静道:“你日日跟毓成在一起,撺掇着他干了多少上不得台面的事你自己心里清楚。今日又正巧在祁长陵将要发难时出来,我想起来了,刚才给我倒酒的侍女也总是看你眉高眼低,她是故意把酒泼我身上逼我离席吧。你算计的这样准,谁知道你还有什么图谋?”
卢楚笑了,笑涡浅淡,如同虚影印于面颊上,清俊至极,英朗至极,却给人一种鬼魅的感觉。
“我有什么图谋?我这一生图谋的甚多,可我最想图谋的就是你,可到头来偏偏是你离我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