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看了看毓成,道:“你就在昭阳殿,哪里也不要去。”随后披着凤袍在内官的拥簇下出了殿门。
内殿一时静谧,只剩下陈北溪和兰茵姐弟。
有些话兰茵很想问一问,可当着毓成,终究难出口。
这宫殿四壁涂着椒泥,在炎炎夏日困闷不堪,兰茵注意到冰盆里的冰都化了,碎冰漂浮在冷水上,如同水中浮萍,随波逐流。
陈北溪咳嗽了一声,让人带毓成下去休息。
这下殿里只剩下他和兰茵,兰茵先开口问:“公公为何弃萧毓桐而选毓成?”
陈北溪不回,反问:“郡主为何一改秉性,让安王争这储位?”
兰茵不语,沉默着看他。
“溧阳公主在上表请求和离前曾去过祁府,与郡主关起门来说了好一会儿话。而如意公主在入宫前的数月也曾在卢府见过郡主,若非郡主神通,如何能这样凑巧?”
兰茵了然,笑道:“看来陈公公的眼线无处不在。”
陈北溪将视线眺向远方,怅然道:“郡主可知若是萧毓桐当上了皇帝会如何?”
兰茵当然知道,他会卸磨杀驴,斩尽杀绝,排挤算计祁昭,打压毓成,最终害她和祁昭丧命。
“权臣当道,君臣相争,最终两败俱伤。皇后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保得了儿子便保不了弟弟,她会郁郁而终。而这天下,终归不是萧毓桐能坐稳的,安王自西北苦寒之地起兵,一路长驱直入,最终攻入皇城,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兰茵大惊:“你……”
陈北溪没有看她,好像早就料到了一般,面上漾起笑意:“一朝重生,如黄粱一梦,全部推倒重来。”
兰茵消化着他刚才说过的话,喃喃自语:“也就是说,毓成最终还是会当上皇帝……”
“天子之命,镌刻入理,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陈北溪将视线收回来,望着兰茵似有感慨:“可我们都想守护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和人,是不是?”
兰茵一怔,外面有人进来禀:“陛下召安王殿下入谒。”
愣怔的神色很快洗去,她警惕十足地盯着来人,陈北溪道:“安王殿下在偏殿,去请吧。”
那人没有退下,踯躅着说:“淑妃娘娘将桐小王爷叫进了宫……”
陈北溪安稳至极,向他摆了摆手。
待人退后,他向兰茵道:“咱家已通知祁督使,他率军前来,不会让襄王他们占了便宜。”
兰茵还是心中不安:“可毓成……”
“虎毒尚且不食子,就算宸妃当年有错,与毓成殿下何干?”
兰茵看着那些碎步前行的内官匆匆往偏殿去,心好像提到了嗓子眼,她诧异于陈北溪的镇定,突然灵光一闪:“你还有后手?所以才这么镇定。”
陈北溪合上双目,好像疲累至极,不再言语。
兰茵再要追问,忽听一阵震耳轰鸣的声音自外传入,好似宫门倾塌,夹杂着渺远的厮杀声。
陈北溪陡然睁开眼,如灵光外射,扫向外面。
宫女內侍惊惶失措,向外奔走,而兵戈相击、箭矢交错的声音愈发响,似是在慢慢靠近。
內侍跌跌撞撞地进来,不忘传令:“陛下召兰茵郡主去太极殿。”
这是兰茵多年来第二次踏入太极殿,丹樨轩敞,游龙入壁,无论外面多么喧闹,这里仿若与世隔绝,沉静得仿佛一个囚笼。
内侍引着她从游廊穿过去,只见眼前身影一晃,被人拽住胳膊闪到了一边。
是卢楚。
他凑近兰茵,低声道:“陛下已经驾崩了,兰茵,你必须和我和毓成在一起。”
她当下便想起了陈北溪那十拿九稳的模样,狐疑地看向他,却见偏殿南窗下毓成坐在绣榻上,深蓝的绸衣上满是血,他脸色苍白,神情委顿。
兰茵心里一咯噔,想要上前却被卢楚拽了回来。
她声音尖细:“你让他做了什么?”
卢楚道:“你以为是什么?你以为我会让他弑君吗?当然不是,他杀的不过是自己路上的绊脚石。”
毓成似是听到了两人的话,迷迷楞楞地抬头,看向他们,目光涣散而温凉,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内侍破门而入,道:“不,不好了,襄王打进来了……”
卢楚冷笑:“打进来有什么用?放出消息去,就说萧毓桐御前不轨,已被陛下赐死。”
内侍得令出去。
兰茵问:“你让毓成亲手杀了萧毓桐?”
卢楚道:“如今这局面,没有什么比让萧毓桐死更对我们有利的了。至于毓成,他总得迈出这一步,就当是为夺储之路而献祭了。”
他面容温隽,却让兰茵觉得格外狰狞,便是嗅到他身上馥郁的瑞脑香,都隐隐胆寒。
冷箭自窗棂缝隙中射进来,卢楚迅疾地将兰茵护到身后。
侧殿的门被踹开,是一身戎装的襄王萧从珏。
他目若充血,全然无往昔的温儒谦逊,手中的长刀一滴滴的落下血,掉在镌刻花纹的青石板上。
长刀指向兰茵和卢楚,几近癫狂:“是你们,你们假传圣旨杀了吾儿……”说着高举起刀要劈向他们。
刀刃雪亮,就要落下。
他的动作却停滞在了半空中,目光涣散,震惊至极。
哐当一声,长刀落地,紧接着,襄王也倒了下去。
兰茵看见他的背上插进了一个炽翎箭,而身后,祁昭维持着搭弦引弓的姿。他胡子拉碴,看上去像是从哪个山头里钻出来的土匪。
兰茵忙上前,他火速扔掉弓箭将她揽入怀中,轻声说:“别怕,我回来了。”
兆康二十八年夏,康帝萧从瑁驾崩。
九月初已是夏意阑珊的时节,但仍有一股烦闷的余热在,祁府中人都穿着素衣荆麻,里里外外走不了几步路就大汗淋漓。
祁昭这几日像得了宝一样抱着珠儿不撒手,恨不得吃饭时也放在膝上。
只是小珠儿不太领情,总是不肯叫父亲,倒是‘舅舅’的叫个不停。
淑音忧心地冲兰茵道:“安王也没个信……”被祁昭瞥了一眼,她忙改道:“太子也没个信。”
兰茵神情一黯,随即说道:“他既是太子,就是天家之子,何须给咱们递信。”
淑音吐了吐舌头,拿起大茶壶往外添水去了。
祁昭捏着自己女儿的小拳头,漫不经心道:“朝中事忙,一大堆烂摊子等着料理呢,你也别担心,有卢楚在,他那般精明,怎会让毓成吃了亏?”
兰茵被说中了心事,只觉些许怅然,但还是问:“那你呢?你怎么就能在府里待住了?率兵入京勤王可是功勋煊赫,你不进宫去讨个丞相回来当当?”
祁昭大笑,在静谧的内室极其突兀,又突觉国丧其间此举不妥,忙息了声,道:“让我像个跳梁小丑似得去跟卢楚抢功?这从龙之功他爱要就给他吧,我只求别在哪一天翻出来,给我定个无诏率兵入京的罪名就行。”
兰茵觉出他淡然表面之下的消极寥落,不禁问:“怎么了?”
祁昭将珠儿交给乳娘,让她抱下去,给兰茵和自己各斟了一杯茶,道:“有些话我也只能跟你说。那日闯进太极殿我去看了萧毓桐的尸体,身中数剑,惨不忍睹。虽说前世他与咱们有诸多恩怨,可这一世他没做什么该死的事。或许是我太矫情,总是梦见他的样子,心有余悸……”
兰茵低下头,拨弄着碎瓷冰盏,道:“我也觉得这事做的太狠,还是毓成亲手……”她想起毓成那日身上的血渍,一时说不下去。
祁昭笑道:“这就是卢楚的厉害之处,他不亲手杀萧毓桐,反让毓成来动手,怕的就是将来有一天会清算,给他按一个诛杀无罪皇亲的罪名,怕是要被天子弃车保帅。可若是毓成自己动的手那就不一样了,天子永远不会错,他杀了萧毓桐,只能说明萧毓桐该死。他卢楚跟毓成从今以后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样的君臣关系,旁人怎么能插的进去?就是我这个亲姐夫也得靠边站。”
外面一阵纷乱,封信进来禀:卢侍中去了。
兰茵与祁昭对视一眼,问:“卢尚书可回府了?”
封信回:“派出去打探的人说没看见卢尚书回来,家中丧仪都是夫人在操办,因是国丧,也不敢大操办,倒也省事。”
祁昭冲他摆了摆手,让他下去。继续道:“襄王虽死,可还有余孽在。朝中又有我爹和靖王,他们怎么会让毓成好过了。只是卢楚也太尽心了,连自己爹死了都不回。”
兰茵想了想,还是不忿:“本是你与陈北溪商量好了劝服皇后,接应毓成,又率军入京勤王,你的功劳怎么说也比卢楚大的多。毓成若是能分辨是非,就不该让他爬到你的头上。”
祁昭沉默片刻,突然高深莫测地说:“我现在不怕他爬我头上,就怕他们忘不了我。”
这话一语成谶,因为到第二日便有内侍宣旨,召祁昭入宫觐见。
趁着这个空档,兰茵去了趟卢府。卢元诩生前为毓成和她出力甚多,她不能不来拜一拜。
可这一来,林妙人对她的态度简直天翻地转。
第57章(二合一)